侯继高刚过知天命之年,身体健朗,气色红润,声音洪亮,完全不像已年过五十之人。两个月多前,他得知顶头上司胡守仁被罢后,连夜给皇帝上疏表忠心,得到了皇帝的嘉许。
京城有消息传来,说浙江总兵官一职已非他侯继高莫属,这让他不禁暗自欢喜,便拨了一笔银两,打算在这狼山五峰之上再建一座寺庙,借此祈祷佛祖保佑他事遂人愿——他热衷于拜佛修庙,还喜欢见壁题词,每到一地任职,要么出钱修建庙宇,要么叫人凿开石壁让他挥笔狂提,这是必做之事。这多年来一直官运亨通,他认为就是自己真心求佛的结果,而这次,定然也不会让他失望。
方才亲兵来报,说衙门口有一位叫向枫的守备求见,来自湖广黄州府。
侯继高本不打算见的——一个守备官跟他差距太多,直接来求见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后又听说这守备携带了老上司胡守仁和好友徐疯子的书信,当下就有些奇怪,于是就叫人把那守备带过来。
侯继高坐在正堂大椅上,半眯着眼睛终于把两封书信都读完了,他捋了几把胡须后问道:“你姓向是吧?”
向枫站在前面欠身答是。
侯继高晃了一下脑袋,说道:“这两人都写信帮你引见,可见你还有些手段,不过……”
侯继高打住了话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着这侯副总兵一副摇头晃脑漫不经心的神态,向枫有些急了,连忙道:“侯帅,黄州守备营的确缺少火器,属下此举也是没有办法,还请侯帅体谅属下的难处。”
向枫不知道他犯了个忌讳,这侯继高最厌恶别人称呼他时带着这个“侯”字,不论是喊他“侯总兵”、“侯大人”还是“侯哥”或“侯”什么的,他都很反感,总觉得别人这般喊他时,像是在喊猴子一般。上司如此喊他那没有办法,若是是平级官员这般喊他,他会心生不悦,更何况是级别比他低的人了。
下属都知道他这个忌讳,所以称呼他时都不带“侯”字的,甚至不敢在他面前谈及猴子。向枫哪晓得这个,一进门就“侯帅”“侯帅”的喊个不停,一旁的师爷兵卫都面带尴尬,向枫却全然不知。
果然,侯继高听到向枫又喊出“侯”字后,顿时脸色一沉,他本想耐心点给这人解释一番的,这会将书信往桌上一丢,说道:“朝廷明令各营不准私买兵器,我狼山营也没有多余的,即便有也不会卖给你。你回去吧!”
向枫连忙道:“侯帅,属下大老远的过来,哪怕你卖几把火铳给我也行啊!”
“卫兵,送客!”
“侯帅,你听属下解释啊……”
向枫有些不甘心,还想努力争取一下。
两个军士过来了,让向枫赶紧出去,看他们那样子,他再不走就不客气了,向枫只得出了衙门大门。
“哼!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
侯继高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佛袖而去。
向枫站在衙门外一时没离开,他有些气恼,觉得这侯继高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连上司和好友的面子都不给,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在外面候着的舒诚过来了,问向枫事情办得如何。
向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没指望了。也不知咋回事,这侯总兵一把火铳都不肯卖——我们明日回黄州吧。”
舒诚问道:“你不是说还要去淮安么?”
“哦!把这个差点给忘了。”向枫一拍脑袋,“找个地方先吃饭,吃完就走。”
一天后,向枫和舒诚到了淮安城。
淮安历史悠久,自宋以来,是漕运、盐运要冲,自古人杰地灵。向枫知道这里也是后世一位伟人的故乡,一踏进淮安,他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亲切。
吴承恩的老家在淮安山阳县,这山阳县城就是淮安府的治所,城里有许多家衙门,除了府衙和县衙外,还有漕运和盐运衙门,所以这里的繁华可见一斑了。
向枫和舒诚牵着马走在人来人往的淮安街上。
舒诚四处张望,说这里比黄州城热闹多了,向枫无暇顾及这些,他有些担心吴承恩的家不好找,那个唐文献也不知晓具体地址,只说吴承恩是住街上。
向枫沿路打听,发现有不少人晓得吴承恩的大名,只不过不晓得他家的详细住址,这样一个一个问下来,终于遇到一个秀才模样的老者,他晓得吴承恩的家,不过他又告诉向枫,吴承恩在去年底去世了,没有子女,丧事都是好友四邻帮忙办的。
“哦!”
向枫一时站在原地,心里顿时感觉很遗憾。
向枫问道:“老先生,那吴先生家里再没其他人了么?”
老秀才说道:“倒是有一个,是吴射阳的养女。早些年,吴家独苗吴凤毛死后,吴射阳收养了一个女娃,这女娃成大后也很孝顺,吴射阳去世后,把房产都给了她,如今,她就和夫婿一家都搬回来住了——这位先生,你们还去不?不去的话老朽就回家了。”
向枫连忙道:“既然来了,我们应当去吊唁一下,有劳老先生了!”
在老秀才的带路下,向枫他们走进一处僻静的胡同,在一棵栽有桂花树的青砖宅门口,老秀才指了指说就是吴射阳的家。
门是开着的,老秀才在门口喊了一嗓子。
没过多久,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出来了,他认得老秀才,行了礼后便好奇地打量着向枫和舒诚。
老秀才问那男孩他爹娘在家不,说他家里来客人了。
男孩说他爹不在家,随后又朝屋里喊了几声“娘!”。
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出来了,问明客人来意后,她显得有些惊讶,连忙让向枫二人进屋里去坐。
老秀才转身离开了,向枫和舒诚进了屋里。
这时又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出来了,估计是那个男孩的妹妹,她有些怯生,走过来抓着妇人的衣角偷偷大量着陌生人。
屋里的陈设较为简陋,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小神龛,向枫走近一看是吴承恩的神位。
向枫向那妇人介绍了自己和舒诚,说他俩从湖广来此地办事,因仰慕吴先生而来,本来是想见一面的,没想到仙逝了。
听到客人提起了吴承恩,那妇人抹着眼角哭了起来。
向枫问她道:“大姐,你是吴老先生的女儿?”
那妇人点了点头道:“妾身是养女,我三岁时我爹就把我抱来了,把我当亲闺女一般疼爱的。两位先生远道而来吊唁,妾身替全家多谢了!”
吴氏说着施了一礼,将向枫引到神位前面。
桌上有香,向枫拿起六根香点燃了,分了三根给舒诚,两人就跪在地上朝着神位磕起头来。
《西游记》伴随着向枫的整个童年。
年少时,不懂唐僧一路求经的辛苦和执着,只羡慕孙悟空的那份桀骜不驯和神通广大,嘲笑过猪八戒的好吃懒做,也替沙和尚打抱过不平,女儿国王惊鸿之美曾在梦中出现,妖怪们的贪婪让他时常替师徒四人捏了一把汗……一切都远去了,连同自己那段懵懂岁月,一同远去的,还有眼前神位上的这个老人,感谢有他,让自己曾经有一段那么快乐的童年时光。
向枫虔诚磕头上香后,吴氏端了茶水过来,请客人坐下休息。向枫问了一下她家里的情况,吴氏说家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孩子他爹在街上做点小本生意,日子倒也过得去。
向枫问道:“大姐,我听说吴老先生所写的那本《西游记》已刊印了,能送我一本么?”
吴氏道:“向先生,《西游记》一书,我爹在去世前两年托人刊印了,因缺钱,只刊印了二十多套,他朋友多,送了不少出去,家里还藏有几套,你们大老远的过来,送一套给你们可以的——妾身这就去拿。”
吴氏转身去了里屋,没一会,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书来,交到向枫手里。
书的封面是浅灰色的,上面印着“西游记”三个隶体字,没有署名,向枫随手翻开了几页,顿时闻到一股淡雅的墨香味。
向枫感谢了一番,见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告辞,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让吴氏收下,说是他的一点心意。
吴氏不肯接,说道:“向先生,这可使不得,你们的好意妾身心领了。我爹生前朋友多,有人时常赠送钱物的,半个月前,闻老先生还过来送了银子呢……”
向枫听得一怔,连忙问道:“大姐,是哪个闻先生?”
吴氏道:“妾身只晓得他姓闻,不知老先生的名讳,他和我爹很要好——呀!妾身想起来了,那闻老先生好像与你同乡呢,说他也是湖广人,就住在淮安城里。”
向枫一阵狂喜,急忙又问道:“大姐,那闻老先生多大年纪?什么模样?是他一个人来的么?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子同行?”
见向枫如此在意那个闻老先生,吴氏一时有些愣着了,不过她还是告诉向枫道:“闻老先生有六十多了吧,头发胡子都白了,人很清瘦,精气神倒很足。没有年轻女子跟他一起过来,倒是跟着一位年轻公子,那公子长得可标致了。”
“太好了!”
是闻老先生和闻敏,肯定不错了!向枫喜得喊了一声,把坐在门槛上的那个小女孩吓了一跳。
见吴氏一脸不解的样子,向枫连忙解释道:“大姐,实不相瞒,这闻老先生是我故交,他离开蕲州有些日子了,我一直在找他,没想到他竟然在淮安——大姐,闻老先生住在哪里?住址你晓得么?”
吴氏这才弄明白了,不过她摇着头道:“老先生只说他住在淮安城里,至于哪个地方,妾身真的不晓得。”
只要在淮安城里,就一定可以找得到他们。
向枫硬是要吴氏把银子留下了,和舒诚两人兴冲冲地出了门去——感谢上苍!感谢吴承恩老先生地下有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