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将过，正值盛夏，县衙的夜晚依旧带着白日的余热。一轮明月悬挂在夜空，银光洒满了庭院，照亮了园中的池塘和假山，荷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丽，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唐知县从酒醉中醒来，感到有些口渴，唤大丫鬟司琴上茶。浓浓的茶香驱散了酒意，他不由得吟起了东坡居士的诗句：“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饮了浓茶，唐知县也睡不着了。他出了东花厅，来到后花园中。庭院里，夏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与远处戏班的锣鼓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夏夜独有的乐章。
院内小池中，荷叶田田，荷花在月光下摇曳生姿。唐知县沿路信步而行，只觉清风徐来，酷暑消解，心情愉悦。一抬头，西花厅已经不远了。
唐窈娘和知画还未睡觉，正兴致勃勃地举着团扇追赶院中流萤，远远地就听到少女们欢乐的笑声。
“窈窕淑女院中戏，轻罗小扇扑流萤。窈娘慢点儿跑，仔细崴了脚。“唐知县宠溺地看着动如脱兔的女儿。
唐窈娘吃了一惊，见是爹爹前来，忙上前相迎。
“爹爹怎么还未就寝？”
“饮茶太多，一时睡不着觉。”唐知县哈哈一笑，邀请道：“窈娘亦未寝，且陪为父散散心吧。”
唐窈娘答应一声，从知画手中接过一盏灯笼提着，跟在唐知县身后，父女二人沿着花径慢慢走动。
“前番窈娘查出赋税之误，为父方知你有经济之才。”唐知县声音中带着一丝自豪，接着说：“如今又见治安基金之策，小试牛刀，便收效甚好，更令为父知晓窈娘善谋长远。”
爹爹突然夸奖，唐窈娘不解其意。
“为父三甲进士出身，为官九年，历任三县，素以良材自诩，长恨无知遇之人。”唐知县轻笑，话语中带着一丝自嘲，“却是做了那井底之蛙，反倒是让乖女儿比下去了。”
“爹爹，夜深露重，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唐窈娘轻声劝道。
“婉儿，你之才智，实为吾家之光。”唐知县点头，边走边言，少见地称呼上了女儿大名，语气中满是骄傲，“我唐哲得女如此，更胜男儿，夫复何求。”
......
县衙门口三日大戏已毕，县衙又恢复了往日的工作节奏。
自那晚唐知县父女交谈后，唐知县便允许女儿在县衙范围内随意行走，而且也不再称呼乳名窈娘，直接以婉儿呼之。唐婉乐得找不到北，这几日县衙各处，将及逛遍，大小官吏面前已经混得脸熟。
今日县丞衙内，唐知县、葛县丞、季师爷聚在一起，商议夏粮征收之事，唐婉敬陪末座，户房书办田兴利上不得桌，侍立一旁。
葛县丞翻着账簿道：“徽州府已下发今年催缴夏粮文书，本县米麦、丝、布、棉花征额和往年相差无几，倒是草料征额托县尊大人洪福，锐减到两万九千七百五十束。”
唐知县点头抚须微笑，唐婉也微微颔首，深藏功与名。
未几，唐知县问道：“那今年征税，可还有什么难处？”
“还是老问题，整个徽州府都是人稠地少，我休宁县还稍微好点。纳税所需粮食物产仅凭土地所出，根本不够。”
“便有那些黑心商贾从湖广江苏等产粮产丝之地运输粮食物产而来，一两银子的本钱倒要卖出五六两的高价，本县百姓虽知他们趁机涨价，为了按时交税，也无可奈何。”
唐婉听得皱眉，便问：“既然产地价低，本地百姓为何不自去产地购买？”
葛县丞叹气道：“路途遥远，而且沿途水匪山贼不绝，寻常百姓犯不着为了纳税的那点东西冒那么大风险，咬咬牙多掏点银子也认了。”
唐婉闻言陷入了沉思，这种不考虑实际情况一律征缴实物的税赋政策是哪个大聪明定的，哦，是开国太祖朱元璋，那没事了。
唐知县见到女儿思索，却是眼前一亮，便问有何良策。
唐婉便想历史上明朝是怎么应对这种情况的，对了，明万历年间，内阁首辅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改征收实物为征收银两，虽然也存在一些问题，但去掉了中间商赚差价的环节，多少可以减少一些百姓的负担。便试探道：“若是本县去和府衙交涉，将百姓田地所产不足纳税部分，以市价折算成银子上缴，诸位觉得，徽州府可认啊？”
众人皆是一愣，季师爷苦笑道：“国朝向无此例，实物缴税乃太祖钦定，便是徽州知府成大人敢认，户部尚书也不敢认啊。”
唐婉柳眉轻蹙，心头闪过一道灵光，展颜笑道：“前几日，本小姐委托黄氏商铺集中采购福利物资，诸位觉得品质如何呀？”
唐知县虽不解女儿何故转换了话题，却也诚实回答道：“黄氏商铺此次所筹物资，不仅品质上乘，而且价廉物美。表彰大会用了一部分，我看乡民百姓们都很满意嘛。如此良心商贾，实为我县之光。”
葛县丞、季师爷也连赞小姐仁厚，所得福利物资很是受用。田兴利也凑趣道：“小姐给六房书吏添了衣衫官靴，办公物品也常备常新，下午还有茶点瓜果享用，底下弟兄们提起小姐，那都是直竖大拇哥。”
唐婉摆摆手，止住众人吹捧，直入主题：“此次福利物资价廉物美，固然是因为黄氏商铺让利，不欲多赚；究其根本，便是因为采购数量较大，黄氏商铺可以和上游货商议价，这就是集中采购的优势。”
众人恍然，唐婉继续循循善诱：“若本县允许百姓折银纳税，纵然火耗比例定高一点，百姓也必然踊跃纳银，因为反正比从商贾处高价购买便宜。”
“县衙得了银子，将征税实物依旧委托商贾集中采购。待商贾采购完毕，货银两讫，交割明白，商贾赚得银钱，县衙则将所得实物上缴，岂不是皆大欢喜。”
唐知县听得下巴都要掉了，其他人也是大吃一惊。
唐知县思考片刻，一拍桌子，惊喜道：“婉儿此计甚妙啊，既不违祖制，又解了百姓困苦，好，甚好！”
葛县丞也高兴地说：“如此一来，百姓纳税积极性必然大增，搞不好今年本县完税比例，要在六县之中拔得头筹了。”
“诸位且暂缓高兴，此计为小女子临时起意，尚有许多待完善之处。”
唐婉得了众人肯定，愈发自信，站起身来，在厅中边踱步边整理思路，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首先，户房可以参考历年数据，大致推算需集中采购各项物资数量，亦要派人打听粮丝产地物资价格，做到心中有数。”
“其次，要根据产地价格，加上预估损耗，以及运输、护卫、买路等费用，议定征缴各物指导价。”
“再次，对百姓公告宣讲本县征税政策，同时公布集中采购货物清单，公开招标承接商，以指导价为参考，总价低者中标。这两桩事可以同时进行。”
“中标承接商，县衙预付定金，具体比例再商讨，唔，也可将可接受定金比例作为竞标条件。”
“为降低风险，县衙应派捕快衙役随行采购队伍，明打旗号，谅那些绿林好汉，不敢轻易对官府下手。”
“最后，待采购队伍归来，县衙须派人检验货物数量和品质，以防掉包捣鬼。待验明无误，再给付余额。”
“嗯，大致流程就是如此，其他细节在施行过程中再查漏补缺。”
唐婉说完，县丞衙鸦雀无声。
季师爷思虑再三，忍不住发言：“如果是全县征税所需物资，数额巨大，恐怕本县没有哪家商号能单独吃下。”
“无妨，有两个法子可解。一则众商家可以联合成盟，合力竞标；二则物资可以分拆多份，独立竞标。喔，考虑到首次施行，加上县衙还要派捕快衙役随行采购队伍，还是前者操作更容易。”
季师爷拱手称是。
“此事开史书新河，无故智可依。若要功成，须官吏、商贾、百姓三方合作。夫居中调度之人，冒非常之险，承非常之责，需非常之才。”
唐婉转向上首，肃容拱手道：“非爹爹不可！”
唐知县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抚摸长须的右手微微颤抖，咬牙道：“本官若不殚精竭虑，对不起婉儿神策鬼谋。”
众人都是激动非常，开始商讨具体细则。都是积年老吏，一眼便看出，这个计策，大有可为。
“爹爹，女儿有些私事，要再借虎叔一用。”见众人商议细节，唐婉却是不感兴趣了。
“不巧，昨日徽州府行文，要各县派遣精干驻府衙听用，言近期有大事发生，为父已派阿虎到府衙去了。要不你再看看为父身边，何人可用？”
唐婉正待沉吟，旁边田兴利闪出来道：“小姐若不嫌弃，小的愿为小姐跑腿。”
唐婉一想，只是跑腿传递消息，倒不是非虎叔不可，便答应了。
......
自县丞衙议事之后，唐婉便禀报爹爹，在刑钱夫子院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专用作小姐会见外客之所。这屋子挨着孙季两位师爷，回内宅也近，倒是方便。
晚间时候，田兴利引得黄有财来此，便自行退下。唐婉早已等待多时，无聊的画起了简笔画，知画依然抱着锦团当模特。
“几日不见小姐，小姐风采依旧。”黄有财见面就是吉祥话。
“黄老丈，具体事情田书办已经和你讲清楚了吧，你意下如何？”
“承蒙小姐看得起小老儿，这是泼天的富贵呀。”黄有财恭敬道：“小老儿已经串联了多位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是县里有头有脸之人，都对这个...这个商盟感兴趣。”
“那好，一事不烦二主，筹办商盟之事，你多费心。等商盟成立，你便担任商盟大掌柜吧。”
“多谢小姐信重，小老儿做掌柜，小姐便是东家。按照小姐制定的章程，小姐的那份入股银子，小老儿替小姐出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本小姐作为制定章程的人，怎能带头破坏规矩。”唐婉手执画笔，明亮的眼睛紧盯着黄有财，一直盯得他头上冒汗，才柔声说：“商盟之中，规矩最大。黄老丈作为大掌柜，更要懂规矩守规矩。”
黄有财讷讷点头，擦一把头上的白毛汗。
唐婉放下画笔，转头问知画：“本小姐有多少体己银子？”
“主母生前留给小姐的体己，小姐历年积攒的月钱，还有老爷不时赏赐，加起来约有一千四百多两。”
“取一千两交予黄老丈，作为本小姐的入股之资。”唐婉吩咐知画，随即转向黄有财，笑吟吟地拱手道：“以后便要仰仗黄大掌柜带小女子发财了。”
“小姐说笑了，商盟上下，怎离得了小姐高瞻远瞩。”黄大掌柜已然进入了角色，讨巧道：“还请小姐为商盟赐名。”
唐婉心想，这得想一个得体还好记的名号，一眼看到知画怀中锦团，展颜如春：“便名为锦团商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