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宁正印之下,设县丞、主簿两位佐贰官,县丞主掌税征,主簿主掌户籍。如今休宁县衙头等紧要之事,便是夏粮税征新政,故多在县丞衙议事。
今日唐知县、葛县丞、关主簿一应人等又在讨论新政事宜。
先有田书办汇报户房已经预估了采购物资数额,列出了清单。
接着驿丞向华反应已派人联系了湖广、松江府、苏州府等地驿馆,打探得各地米麦、丝、布、棉花价格。今年各产地风调雨顺,批发价比往年还低了少许。
唐知县等人闻言大受振奋。继续商讨公告宣讲新政策和筹办招标事宜。
正商议到酣处,门外攒典来报,童擒虎回来了,有要事求见县尊。
唐知县便唤阿虎进来。
须臾,童擒虎大步跨入,身上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从腰间信囊中取出一卷信笺奉上。唐知县见其慎重,也收敛了笑容,打开信笺一看。
兹有要务,晓谕六县:
近日,监察御史杨逸群大人奉旨巡按本府,考察举劾诸县官吏。经查,祁门知县任秉一涉嫌贪腐,罪行昭彰,巡按大人弹劾其“立心不正,行事乖方,巧于取财,欺上害下,赃秽狼藉”,已请圣意罢黜。
此等行径,玷污官场,败坏风气,有悖圣贤教诲,背离朝廷法度。本府已依律责令祁门知县、县丞、主簿全部停职待参,以正视听。祁门县事暂由本府通判温建磊兼领,直至朝廷另派贤能。
特此告诫六县,警示各县官吏,务必严于律己,清廉自守,勤勉奉公,勿蹈覆辙。古人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望各县官吏,慎之,戒之,勉之。
徽州知府成广林
永乐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八日
唐知县看完大惊失色,忙递给两位佐贰官传阅。
祁门官场地震,从正印到佐贰一撸到底,三人不由得生出兔死狐悲之意。
葛县丞感叹道:“这任知县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竟然惊动了按台大人!”
“任知县所犯何事倒不紧要。”关主簿看看左右,神情凝重地说:“两位大人,你们说这按台杨大人现在何处?”
“嘶......”唐知县倒吸一口冷气,分析道:“成知府没有明说,想来是按台大人行程绝密,不可泄漏。”
葛县丞也紧张起来了,道:“杨大人奉旨巡按徽州府,肯定要照会成知府。从府治歙县到祁门,或从祁门返歙县,必经我休宁啊。难道......”
“莫慌,莫慌。”唐知县竭力安抚两位佐贰,藏在官袍袖子里的双手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巡按为天子钦差,代天巡守,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前程性命操之人手,岂能不慌。
“阿虎,去请小姐来一叙。”唐知县思虑再三,决定请出镇宅之宝。
不到一盏茶功夫,唐婉便到了县丞衙。听了爹爹介绍情况,看过知府信笺,却是镇定自如,不以为意。
“三位大人平素可有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之举?”
“朝廷法度森严,岂敢如此。”三人均是摆手否认。
“本县学校、田野、户口、赋役、讼狱、盗贼等民生六事,可有纰漏?”
葛县丞道:“我与关主簿佐贰县尊大人,无不尽心竭力。只是诸事繁杂,虽无大错,亦不出彩,偶有错漏也是在所难免。”
关主簿也道:“只恨我等才疏德薄。”
“诸位问心无愧就好,忧虑亦是于事无补。”唐婉劝慰道:“想那巡按御史考察地方,必走访问询百姓。此时金碑银碑不如百姓的口碑,百姓的口碑才是你们的护身符。”
“除了几位洁身自好,还须得严厉约束下属,廉政勤勉,万不可在关键时刻捅娄子。”
“现在徽州官场人人自危,我们却不可自乱阵脚。眼下还是集中精力在筹备夏粮新政上,让上下官吏踏踏实实办事,也免得胡思乱想。”
“左右巡按大人如何量裁我们也管不了,我们只需做好本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官员们听后,心下稍安,便继续议事。
.....
县衙膳馆,临时改造成了夏粮集采招标现场。几张八仙桌拼成了主席台,平时用膳坐的长条凳组成嘉宾席。
按照事先公布的招标章程,有意竞标者须提前报备商号名称,主事之人生平,并缴纳准备金,待招标完成,再如数退还。
胡氏商帮,胡铭。
海阳商会,江宗信。
五城商会,安远。
锦团商盟,黄有财。
约有六七家商号台下分作两排就坐,主事之人都是休宁生意场上头面人物,均带着伙计小厮,见面互道生意兴隆,生意人嘛,都讲个和气生财。
前排三家商号实力高出一档,自西向东分别是海阳商会、胡氏商帮、五城商会。
“江大掌柜,贵号不是专营当铺吗,怎么也对这招标会感兴趣。”胡氏商帮为家族私产,扎根溪口乡多年,胡铭既是掌柜,也是东家。
“嗨,敝号就是来凑个热闹。看看这章程,采购、招标、中标,准备金......那么多新词,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始创。”海阳商会江掌柜为海阳乡望族江家当代家主,从事当铺行当已有三代。
“凑个热闹你交三千两银子准备金。”胡铭心中腹诽,脸上仍是笑意不减,转向另一边,热情招呼道:“安员外,您老人家也来了,看来贵号这次是志在必得啊。”
“胡掌柜言重了。”白胖胖的五城乡首富安员外摆摆手,谦虚道:“比不得胡家财大气粗,又做粮食生意,估计我老安也是陪太子读书的命。”
“安员外说笑了,按照章程,大家都是那个...那个盲标,都有机会,都有机会。”胡铭连忙谦逊道:“这个章程好啊,大家全凭实力,又不撕破脸皮。”
“是啊是啊,不瞒各位,我老江来此,竞标倒在其次,主要是想见见世面,这招标章程必出自高人之手,大有门道啊。”
三家商号主事之人谈笑风生,引人瞩目。黄有财坐在后排角落,心生羡慕,何时我老黄也能坐在前排。
“诸位,静一静。”主席台上葛县丞用小槌轻敲桌面,各家商号掌柜停止交谈,纷纷注目。
“现在公布招标结果。本官宣布,永乐二十二年休宁县夏粮集中采购案中标商号是......”葛县丞拉长了腔调。
台下各位掌柜均矜持不语,一派淡定。
前排中央,胡铭手中盘着一对核桃,气定神闲。哼,按照县衙给出的各项指导价汇总,采购案总标的为二万六千两,我胡氏商帮久做粮食生意,估摸算得实际成本约一万八千两,这八千两的利差,便是县衙驱驰我等抗衡外地商贾的赏格。不过这也是我家有门路才能将成本压低到这个程度,其他商号少说也得二万两的成本。此番我报价二万四千两,胜算极大。
“锦团商盟!”葛县丞一槌砸在桌面上。
胡铭眼皮狂跳,心中狂呼不可能。
“按照招标章程,将公示中标商号报价,以防舞弊。”葛县丞拿起桌上纸张,念到:“锦团商盟中标价二万四千两。”
胡铭呼地站起来申辩:“我亦报价二万四千两,为何不是我胡氏商帮中标。”
“胡掌柜稍安勿躁,根据招标章程,多家报价相同时参考可接受定金比例。贵号可接受三成定金,本是生意场上常规,无可厚非。”葛县丞不紧不慢地说:“奈何锦团商盟不要定金,自负风险,本官也是照章办事啊。”
胡铭哑口无言。
“若是报价相同,可接受定金比例亦相同,那该如何办理?”台下江掌柜追问道。
“那便评估商号实力与口碑,实力强劲口碑优良者胜出。”
“若是实力与口碑旗鼓相当呢?”
“呵呵,实在不行可以抓阄嘛,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葛县丞笑吟吟地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既有章程,绝无疏漏。”
“好,下面请锦团商盟黄大掌柜上台,由县尊唐大人亲授委托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