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宜出行,百无禁忌。
晨曦初照,霞光万道,照耀在古朴的城门之上,青砖碧瓦在朝晖中显得庄严而又雄伟。巍峨的城门正中石匾上,镌刻着休宁二字,笔力遒劲,雄浑有力。城门之下,通道宽敞,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多年以来,无数文人旅客从这二字底下来来往往,车轮辘辘,马蹄得得,有的功成名就,煊赫一时;也有的声名狼藉,一贫如洗。唯有这休宁二字风雨不改,宛若历史的见证者,默默守望着这座城邑的荣辱沉浮。
今晨亦是如此。城门外,已经聚集起了好大一支商队,车辚辚,马萧萧,不下二三十人。领头的胖子一挥手,两个身高臂长的伙计合力抬出一杆大旗,仔细绑在队伍中间最华丽的那架马车上。
此旗底色鲜红,左右两边白色祥云环绕,下垂金色流苏,旗面顶端以金丝绣成‘锦团商盟’四字,中央绘有一只色彩如锦双瞳湛蓝的猫咪,姿态优雅,憨态可掬。
队首马车上也插着一面稍小的蓝旗,旗面以白线绣着‘采办休宁夏粮黄’。
正是锦团商盟南下湖广苏松采购的队伍。朝廷规矩,夏粮不过八月,此行时间紧任务重,绝不轻松。
商队的马匹辎重一字排开,却不开拔,似乎在等着什么。过往商旅百姓看到这些旗帜样式新奇,有好事的便忍不住议论。
“看那旗子,上头可是一只大虫?”
“这大虫好艳丽的皮毛,有点呆头呆脑啊。”
“什么大虫,额头上没有王字纹,半点凶气也无,分明是一只狸奴。”
“旗帜上绣一只狸奴是什么个意思,招财吗?”
“没听说过狸奴招财啊,兴许是为了辟邪吧。”
商盟伙计纷纷侧目而视。
商盟掌柜黄有财今日一袭绢布长袍,手中轻摇着一把折扇,气定神闲坐在马车中。听得闲言碎语,却是面带微笑,心中得意:“哼,尔等俗人知晓个什么,此番采买前后不过二旬,便可进帐六千余两,可不是狸奴招财么。”
咣...咣...咣...咣...
有节奏的锣声越来越近,黄有财神色一肃,掀起马车挂帘,往那锣声传来处张望。
只见城门底下,打头两个衙役鸣锣喝道,跟着两个打着“肃静”、“回避”牌子,再后面县衙里院的门印、签押、押班、小使,外院的六房、三班,再加上仪卫、皂隶、马仆、轿夫,浩浩荡荡数十人,簇拥着一顶青色绸缎软轿,却是县尊大人仪仗到了。
黄有财连忙下了马车,迎上前去,正看到县尊唐大人落轿。
唐知县身着青色鸂鶒补子官袍,头戴乌纱帽,腰间垂着玉带,姿态伟仪,气宇不凡。见得黄有财近前,从轿中一步跨出,未语先笑:“黄掌柜,本官特来为你送行。”
“县尊大人折煞小老儿,何故偌大阵仗?”黄有财忙上前见礼。
“黄掌柜,此次采购关系到本县新政,大利民生,县衙上下都寄予厚望,你可轻慢不得。”
“县尊大人放心,小老儿也是根生土长,如此利国利民之举,小老儿敢不效死。”
“好好,阿虎过来。”唐知县一抬手,童擒虎抢上前去。
“黄掌柜,本官调拨十五名衙役护卫商队,由童擒虎带队。衙役护卫费用,由县衙专款拨给,你不用操心。”
“多谢县尊大人,童大爷,此行仰仗了。”
“黄掌柜客气,童某既受委派,自当尽心竭力。”
童擒虎一挥手,身后的衙役们汇入了商队队伍。充当护卫的十五个衙役从三班中精选,人人骑马,个个精壮,一水的黑衣劲装。两个护卫在商队队尾马车插上一杆杏黄旗,绣着‘押运休宁夏粮童’。
“黄掌柜一路顺风。”
“县尊大人保重,我等去了。”
随着一声号角响起,商队开始了缓缓前行,旗帜在晨风中猎猎飘扬。知县与官吏们挥手送行,直到商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商队中,黄有财乘车,童擒虎骑马,二人保持同等速度,边走边聊。
“自从在招标会上得见唐大人,果然才华出众、气度非凡,才养的小姐那般钟林毓秀。”
“老爷和小姐确是人中龙凤,不过黄掌柜也不必妄自菲薄。三两日时间,拉扯出偌大商队,也是不凡。”
“哈哈,童大爷谬赞了,都是乡党帮衬,非黄某一人之功。”
“黄掌柜,我看这地上车辙颇深,商队这是携带了货物?”童擒虎指着地上印迹道。
“小姐吩咐了,虽然咱们此行专为采买,空载前往不免浪费,便装了些徽州本地物产,到了湖广苏松,卖此买彼,两下方便。”
“如此确有道理。童某出发前,小姐亦有吩咐,若商队自行筹备有护卫镖师,悉听童某号令,以便统一指挥。黄掌柜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理有理,护卫之事,便全仰仗童大爷了。”
......
“也不知采购队伍走到哪里了?”
自从商队出发后,这几日唐知县时不时就喃喃自语。
“爹爹且宽心,虎叔武艺高强,黄掌柜也是见多识广,四五十人的队伍,还有路引公文护身,不会出什么乱子的。”东花厅内,唐婉看着走来走去焦躁不安的爹爹,莞尔一笑。
“婉儿说得对,为父是关心则乱。”
“这天,愈发热了,还没到中午就让人喘不过气来。”唐婉穿着轻薄的丝绸襦裙,还是热汗直流,无比想念那个姑娘们自由穿吊带裙的时代。
“是啊,有一阵没下雨了。”唐知县也是挥汗如雨。
“老爷,小姐,吃西瓜了,刚从井水里捞起来的。”司琴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过来。
“哈,西瓜,快来,我的命是西瓜给的。”唐婉顾不得形象,捞起一块西瓜就开吃。
“又言语乖张,慢点吃,注意仪容。”唐知县轻斥一声,也拿起一块西瓜,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咬着。
“老爷,门房恰好送来一封信笺,我就顺便给带过来了。”
“拿来我看看。”唐知县接过信笺,见封皮上写着‘唐贤弟亲启’。语气如此亲昵,不由得心中奇怪来信者何人。
“嘶,居然是知府成大人私信。”唐知县站了起来。
“爹爹居然和成大人有私谊,这不是好事么?”
“非也,为父到任休宁三年,平素和知府大人都是公事公办,并无私谊啊。”唐知县沉吟起来。
“我看看私信是何内容。”唐婉从爹爹手中接过信笺,展开细看。
唐哲贤弟:
时光荏苒,吾女含蘭待字,今逢良缘,将结秦晋之好。愚兄不才,忝居徽州府,兹有小女出阁之喜,不胜欢欣。
忆往昔,贤弟与成某同朝为官,共事多年,情深谊重。今逢此大喜之日,成某特修书一封,诚邀贤弟赏光莅临,共证佳偶天成。
吉日良辰,设宴府上,期盼与君畅叙旧情,同贺吾女喜结连理。
恭候光临,不胜荣幸。
成广林顿首永乐二十二年六月三十日
“爹爹,知府大人嫁女乃是私事,用私信也是理所应当啊。”唐婉并未看出什么端倪。
“我不是说用私信不妥,而是知府大人这个时候嫁女,似乎......”唐知县眉头微蹙,忽然双手一拍,“哈,我想到了。”
“爹爹想到什么了?”
“哈哈哈哈,婉儿,你虽然冰雪聪明,这官场上的门道了解得还浅。”唐知县心情大好,看着女儿也生起了考较之意,问道:“你想想,如果此时巡按大人还在徽州府,成大人这个时候嫁女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吗?婚期到了就嫁呗。”
“非也,如果巡按大人还在,整个徽州官场人心惶惶,成大人也是架在火堆上烤,怎会有心情办女儿出阁之事。”唐知县得意地一捋长须,笑道:“我估计成大人这嫁女私信,不止发给为父一人,六县正印应是个个有份。成大人这是借嫁女一事告诉整个徽州官场,巡按大人离开了,雨过天晴了。”
“好好好,无灾无劫,平安过关。为父要把这个喜讯与葛县丞和关主簿分享。”唐知县精神一振,兴冲冲的就要出门。却见唐婉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张开双臂挡住了去路。
“婉儿何故挡住为父?”
唐婉笑颜如花,清亮的大眼睛闪着光,一股甜腻的嗓音让唐知县打了个寒战。
“好爹爹,成府婚宴,带女儿一同前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