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明用萤石照着手里那卷简牍，简牍外侧写着“建安十年居延属地鉴”，看来这里面记载了建安十年居延塞附近发生的事。
公子建凑上来，看着那几一行字，叹道：“行刀走笔，如疾电奔雷，虽有些许凌乱，反增几分傲骨。书佐老先生，这是你所书？”
“书佐就是书佐，什么老？什么先生？我自永寿元年起在此做书佐，去今五十余年矣！这牍库中三成简牍出自我手，居延塞人与事，我从没记漏过！”
见他突然激动起来，子明想起之前问他名字，能让他暂时安静下来，赶紧试着问道：“那居延书佐是谁？！”
“居延书佐是……是……谁是居延书佐……姓甚名谁……”
提到名字，老书佐果然又开始搔头不止，情绪也稳定些许。
见公子建对那卷简牍有兴趣，子明便把简牍交给公子建，让他来看里面的内容。
“建安八年春……敕封居延路都尉忠入塞……聚流民充军员百八十，计兵总二百……重修三堡二障……兴屯田畜牛羊……又西击丹贼北却兀兹……塞内军民免冻馁……”
德沛插嘴道：“这是给那个臭脸都尉歌功颂德啊，文治武功一个不差。像是自他来了，居延塞都好过西凉州府了。倒是没想到，他也跟兀兹交过手。”
子明也连连点头，这个发现倒是意外。
如果记录属实，路忠还真的是个踏实做事的忠臣贤士，和他自己所表明的心迹无二，比三人见过的大小官员都高出不知多少。
可不料老书佐突然一拍桌子，对着德沛大喝道：“牛犊竖子！乃翁在居延塞五十年有余，见过不如禽兽的贼官比你那乳臭黄毛都多，何必冲官位摇尾！
“路忠……此子良德有贤能，居延上下皆服。他是好人！比左右丞那两个野尻贼子强出太多！奈何小小居延塞……都要被禽兽掣肘……”
德沛闻言，苦着脸悻悻说：“对对对，你说得对，怎么谁都唤我作牛……”
子明憋着笑道：“因为你就是牛呗……公子，捡要紧的念，这居延塞究竟怎么回事？”
公子建赶紧仔细地向后看，直到建安八年冬，一条与之前居延塞内琐事迥异的记录从他口中读出。
“冬……有坠星落殄北旧所……都尉忠遣探马视之……星落方圆一里尽毁，中有明石眩光如虹……地热不可往……明日复探，惟余巨坑数尺……越明年，疫蔓居延……畜生异胎、粟果俱变难食、军士病弱失色以死……”
听完这些，德沛疑惑道：“流星？区区一颗流星，就让居延塞的牲畜和作物都变了样？连军士都患病而死？”
老书佐嘿嘿笑道：“何止居延塞内……听闻连塞外都生出不少罕见恶兽，还有那些没死绝的丹崖贼人，也都变了一副样子……他们围堵着居延塞，塞里人出不去，塞外人进不来……
“当今少有人走居延塞，那些恶贼狗官不在意我等死活……塞中儿郎次次拼杀，死了太多人了，太多了……”
算算日子，这些事发生到现在也不到半年，居延塞也少有人穿行，尚未有人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居延塞中的军士，竟是被这些异变围困在这里，做着艰难的斗争。
子明想起之前，与德沛一起去救自己的那些军士。在对付鬼头虿和丹崖贼这件事上，军士们确实好像轻车熟路了。
而自己一行人之所以能闯进居延塞，说到底也是因为靠着子明的异变罢了。
公子建这时把简牍翻了一个面，惊奇地“咦”了一声，说：“这后面……刻着名字，还有日子，应当是塞内军士死的名单和日期……仅这三天，就死了五个人！”
“不是五个人！他们是潘季、姜千秋、邢布、乙弗呼连、乌居屠。在你这公卿贵胄眼里，我等再死多少也不过是个数字……可我等虽有汉有胡、有老有少，却更有名字！他们的名字我都记得，书佐都记得……一定要有人记得……一定要记得！”
提到名字的话题，老书佐突然又激动了起来，不断敲着桌子大喊着。
在他呼喊的同时，空气中又传来了沙沙作响的私语声，那些声音似乎在不断重复着“有名字”、“要记得”等话，如回音一般。
他越喊越激动，借着那白绿的幽光，子明看见书佐身上的大小肿块，都在不断蠕动扭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子明不由得紧张起来，再一次手扶刀柄，随时准备先发制人。
身后的德沛自作聪明，学着子明的方式急匆匆问道：“书佐是谁？书佐姓甚名谁？”
“书佐……书佐是谁……你们是谁！你们为何能进到居延塞！你们不是第一伙……还有人来过！为何？为何路忠留你们？！”
德沛想转移书佐注意力的尝试宣告失败，反而引得老书佐一声比一声大，身上的肿块随着他情绪的波动，蠕动也更加明显。那些沙沙低语的附和之声，也在牍库中如鬼魅般飘荡着。
“德沛！护好公子！”
子明一声低喝，便弓腰屈膝，随时准备暴起。就在这时，远处的木门突然“哐”的一声响，继而有纷杂的脚步和甲片声传来。
“找着了！在这里！”
呼喝声传来，老书佐也突然收了声，对着门口抽着鼻子。
子明也赶紧打手势，让德沛把武器收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小队甲士举着火把走到近前，转头看见墙角案几后的老书佐，都是愣了一愣，便赶紧做了个揖。
“嘿嘿……钟越……董连……你们来接客人了？给乃翁把火灭了！”
老书佐前面还语气温和，最后一句急转苛责，那两名带队的伍长抖了一下，赶紧把火把熄灭。子明注意到，这两人的额角流下了汗，手也在微微颤抖。
那个叫钟越的伍长开口道：“书佐，我们奉路都尉之命，来抓捕贼人……”
“什么贼人？哪来的贼人？是说我不成？！”老书佐拍桌道，“这里没有贼人，只有客人！”
两名伍长低着头对视了一眼，低声道：“明白……”
老书佐似乎很满意，点点头说：“孺子可教……几位客人与我聊了快一个时辰了，你们说的贼人怕是早跑了，回去通报路都尉吧！”
快一个时辰？子明嘴角抽动，他们来这里连一刻钟都不到。老书佐此言，就是在刻意帮他们开脱。这老书佐虽然处处透着疯癫古怪，思绪却清晰地很。
众人浅浅一躬，便陆续离开。
子明最后一个揖礼道别，老书佐突然把一个东西抛向了他。子明抬手接住，低头一看，那是一个陶埙。
“犀利郎……徐炯……徐子明……书佐记下你的名字！你心里……有窟窿啊……记得书佐的话，舍得一己之身，才护得心中所念……才护得……”
说着说着，老书佐慢慢低下头，瞬间便打起了鼾。子明若有所思地把陶埙装在怀里，对着老书佐一揖，便疾步到门外。
两个伍长和甲士依旧面色带着些许青白，眼中颇有几分愠气地盯着子明三人。
子明咧嘴一笑，指着案牍库问：“你们……也怕这个老妖物啊？”
“别胡说！”钟越喝到，“书佐不是老妖物，他只是……病了。他是好人……”
公子建也适时打趣道：“这居延塞真怪啊，你也是好人，他也是好人，都是好人……左右丞可是好人？”
钟越脸上迅速闪过一丝鄙夷，眼看就要说点什么，一旁的董连赶紧提醒：“与他们费的什么口舌？赶紧押到都尉处了事！”
三人在两队甲士的前后包夹下，在廊道中拐过了两道弯，便登上一道通向上方门的长阶。待进了门后，三人突然觉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再拐过一次弯，便赫然看见都尉路忠，和左右二丞，正与十几名甲士等在他们的居舍门口。
“原来我等刚才一连攀下了两层啊……”公子建低声道。
此时两间居舍的房门打开，他们的伴当都在门内外张望着，那三个绿泽军则被甲士押着跪在门口。
“韩税令好兴致，这么晚不安歇，去何处夜游了？”
路忠语气平静面无异色，但正是这种毫无感情，更充斥着威压感。
子明定定地看着路忠，又瞥了一眼左右丞，笑道：“想去看看流星，可这居延塞里分不清上下黑白，大错特错了……”
此言一出，路忠愣了一愣，季明皱着眉紧咬牙关，许昭的胖脸则瞬间由白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