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哀嚎叠在一起,听上去有几分耳熟。徐焱来不及细思量,第一时间和典沛挡在公子建身前。
四周靠墙而立的几名甲士,尚不明就里,大眼瞪小眼地彼此看看,又朝路忠处张望。显然他们以为,这就是正常的傩典仪式。
“啊……子明你看!那是老书佐……老书佐康健了!”公子建醉笑拊掌。
此时台上之人的黑布已经完全落下,火光闪烁间,就见身形鼓胀硕大的老书佐,正如野兽般手足伏地,抬起苍白稀须的脸,怨怒地瞪着路忠,眼中闪着如丹崖贼般流彩的暗光。
他上身未着衣衫,干瘪苍白的肩背上,高低不一的融嵌着五个人头。低者后脑紧附在肌肤上,微微凸起如人面疮疽;高者则以灰白胶质为颈,与书佐身体相连,如丹崖贼身上那些蜥鼠之头般摆动着。
这些人头眼中同样暗光流动,披散的头发随流风飘动,嘴里嚅嗫着发出断续的絮语和哀嚎,让大厅中顿时如鬼哭一片。
典沛惊呼:“老书佐……竟然也成了蚰奴?!”
徐焱心中了然,这绝对是出了岔子,老书佐不应是傩典的一环,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里。而他和那些头的阵阵哀嚎,更是明白地指向了路忠。
他急忙招呼那些看傻了眼的甲士:“这不是傩典!护好都尉!”
甲士们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拔刀持盾围至路忠身边,钟越和董连也分列路忠左右,紧张又疑惑地盯着老书佐。
“路忠……路忠……路忠!”
一声声哀嚎逐渐凄厉,伴随最后一声怒喝,老书佐竟一个附身后拔地飞起,直扑路忠而来。
钟、董二人所辖的这两队年轻甲士,都是自幼生长于居延塞,被路忠培养为亲卫。
他们本应举刀迎击,但眼见看着他们长大的慈祥老人,突变的恐怖如斯,且目标还是他们一向敬畏的路都尉,心中一时都是二分恐惧三分不忍五分犹疑,顿时乱了方寸,竟下意识地四下闪开。
“仲德!”
徐焱情急之下,疾呼典沛。这样的迅猛的扑击,当下也只有典沛能扛得住了。
典沛闻声横跨几步,举起硕大的盾牌便护在路忠身前。“当”的一声巨响,如敲击巨大的锣一般,老书佐径直撞在盾牌上。
典沛一声闷哼,连退两步才勉强撑住。他向后伸出的一只脚,几乎就要踩到目瞪口呆的路忠脚上。
典沛撑住这迅猛一扑,按惯例就要抬脚把书佐踹开。可腿刚伸出,便被数根胶脂蠕足紧紧缠住。
此时众人才看得分明,老书佐胸腹上有十数道长短不一的伤口,蠕足便是从这些伤口中长出。老书佐如野兽般爬行,又能迅捷凌空一跃,靠得也是这些东西。
典沛骤然被缠,一时失了重心,向一旁歪倒。而老书佐肩上伸出的人头,也迅速伸出,张嘴朝典沛脖颈咬来。
典沛慌忙躲闪,那人头只咬在了他肩上。饶如此,典沛还是疼的一声怒喝,只能下意识抬手扯住人头的散发,向一旁拉拽。
徐焱见状,抽出吴钩就朝老书佐背上砍去。此时终于反应过来的路忠,慌忙抬手惊呼:“休伤书佐!”
徐焱只好咬牙沉气,于须臾间刀锋微微偏转,噌然一声把咬住典沛的人头脖颈砍断。
老书佐连同身上的其他人头,均是一声哀嚎,紧缚典沛的灰白胶脂蠕足也松了几分。典沛趁机抬起另一只脚暴喝一踹,老书佐的硕大身躯瞬间向后翻滚飞开,及至数丈外才停下。
此时典沛已腾出手来,挥起双拳朝着肩上人头两侧太阳穴,就是一个对冲砸击。只听“喀啦”一声,人头骨应声裂开,那整个脑袋都变得扭曲,已然变得粉白的血从皮裂处淌出,紧咬典沛的牙关也骤然松开。
身旁的小军士们见状,都不由得直抽冷气,还有人下意识扶额,似是在想象自己的头被典沛锤爆的感觉。
典沛嫌怒地扯着人头散发,将其摔在一旁。人头滚动到路忠脚下,已然扭曲断裂的牙关还在不停开合。
徐焱赶紧上前,查看典沛伤势。典沛本就衣甲齐全,外面又罩了狼皮斗篷,人头的牙齿并未咬到皮肉,只是隔着层层外衣,将典沛肩上挤出两道血痕,两人这才放了心。
一旁的钟越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人头,顿时惊叫:“乌居屠!这是乌居屠!”
徐焱闻言疑惑,这名字有些耳熟。公子建经过刚才一番事,已然酒醒了大半,摇晃着起身道:“之前在牍库,似是听老书佐提过乌居屠,还甚是激动……”
路忠拧眉回道:“乌居屠……是老书佐收养的义子之一。除他之外,还有潘季、姜千秋、邢布、乙弗呼连四人,均是老书佐收养的边塞孤儿,在居延塞中长大。当年殄北坠星后,就是他们几人自告奋勇去探查,可回来不久便陆续染疫而死。之后书佐也一病不起,神志时常不清,许昭也无力医治,最后只能把他安置在牍库中……”
徐焱恍然,看着远处的老书佐,幽幽道:“若我没猜错,他身上剩余的四颗头,正是其他四人……可这些头……是如何黏上去的……”
路忠眉头更加拧紧,咬着牙道:“这个,或许只有那人知道了……”
徐焱感觉路忠所说的那人,或许与自己探查的某后黑手有关,甚至是同一个人。他正欲问个清楚,却见乌居屠颈下,开始缓缓长出一个摇摆的肉肢。
甲士们见此景,忍不住胆寒,还有几人慌忙向门口跑去,声音颤抖地砸门呼喊。
徐焱知道这人头蚰奴的危害,连忙用吴钩挑起,甩进旁边的火盆中。火盆遇胶脂,轰然窜起火苗,人头奋力挣扎一番,便被烧成吱吱作响的焦炭。
此时老书佐不知是吃疼,还是再度失去义子而悲愤,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在地上不停翻滚哀嚎起来,一时爬不起来。
见此情景,徐焱急忙想掩护公子建先撤出,但见董连稳步从门口返回,对路忠揖道:“都尉,门锁死了,外面无人应答……”
困境再一次重演,徐焱看着脸色依然三分憔悴的公子建,不禁有些揪心。可公子建却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摇了摇头,从后腰解下穿穹弓,眼神清澈地对徐焱说:“子明勿忧,别忘了我也有傍身之技。”
徐焱紧张稍解,嘱咐公子建尽量躲远,自己多加小心。转头就见老书佐已翻身跃起,一阵阵重叠的哀嚎再次响彻祭厅。
“路忠!是你欺我!是你视儿郎性命如草芥!是你逼迫许昭,将儿郎喂牲畜!是你许外贼入塞,乱我居延安宁!是你勾连匈奴妖人,引星疫入塞!你视我居延人命如草芥,你是罪魁!纳命来!”
老书佐与身上人头一同咆哮,肩上被砍断的乌居屠颈部,长出一条近丈的肉肢。
徐焱疑惑地看着路忠,按书佐所言,执意突围、将军士尸体喂不限羊,都是路忠的命令或默认。而让他们这些“外贼”入塞,间接导致居延塞这一两天内又生事端,在旁人看来也像事实。
那以此推之,居延淫祀确实与兀兹方守有关,且幕后之人……竟然就是路忠?!
不对,如果真的是路忠,那现在为何他也身在此处,和他们一起面对变异书佐的怒意?
他心中飞快地转着,同时看向路忠,见路忠也是拧眉疑惑,似乎对书佐话中的事完全陌生。他目光,又移向旁边众人。
路忠、钟越、董连,还有钟董二人所率的路忠亲卫,以及他、公子建、典沛三人……
心中一个答案瞬间分明,这就是有人要借机把他和路忠两批人的核心一次除掉,那受益人自然只有一个人。
只是他不明白,执意促成这次傩典的狸媪,现在身在何处?是否知道他们当前的处境?有在那个人的计划里扮演了何种角色?
此时他已经无暇细想这些,老书佐在腹部蠕足的辅助下,已经灵猛如虎豹般,再次左右躲闪着向他们扑了过来。
徐焱最后一次看了眼路忠,依旧未从其脸上看出阴谋催生的惧色。他是否真的勾连兀兹妖人,兀兹妖人又究竟如何在居延兴疫,都是之后的事,眼下先渡过这关再说。
“不伤书佐,至少合力将其困住!”徐焱对路忠等人大喝。
路忠咬了咬牙,对两队亲卫道:“尔等听令!稳下心神,先将书佐身上的人头去掉,或许书佐可以清醒!”
有了路忠命令,甲士们迅速调整了队形和心神,纷纷持盾戟对准袭来的书佐。
书佐奔至甲士身前,一声怪异吼叫,突然凌空跃起,落在了路忠身后,肩上的蠕足紧绷如尖刺,朝路忠背上刺去。
众人救助不及,正惊惶中,路忠却凭借着征战多年的本能,一个转身肘击,将那根蠕足格挡开,接着狠狠一刀劈在书佐腰侧。
一个如人面疽的人头,连带着一块粉白血肉被狠狠剜下。书佐腰上随即出现一个大洞,仅剩一些头皮和毛发残存在旁边。
老书佐再失一头,哀嚎着向后跃出丈余。典沛见状,急忙持盾在身前,朝老书佐狠狠撞了上去,再次将老书佐撞出数丈之外。
那人头滚落至路忠身后的甲士身边,甲士们慌忙散开两步,董连沉稳地用短戟挑起人头,学着徐焱的样子,把人头甩进火盆里。
人头发出一阵不成人声的嘶叫,便被烧得皮开肉绽没了声息。
典沛回头朝董连咧嘴一笑:“这儿郎虽不及钟越明朗,但杀伐果决,彩!”
董连闻言,一撇嘴道:“谢过!你也果真像个狂夫!”
“千秋吾儿!”
另一边的老书佐哀嚎着起身,看着董连发出怒号。钟越满脸紧张地挡在董连身前,仍试图与书佐沟通,好言道:“书佐,他已然成了妖邪……董连也是给他善终……”
“竖子!”
老书佐全然听不进去,摇摆着新长出的蠕足,再次朝几人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