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所说方守之事,还有长生、不死之兵云云,皆是许昭转告?!”
季明答:“所……所有事……虽皆首出于许昭之口……可我亦曾复审……其人所云亦皆是许昭……说过的话……”
“那许昭所说,可引入星疫以居延军民作试,及不限羊、蚰奴制法,也都是他主动提及的?!”徐焱再问。
季明答:“是……是他先告知于我……说是那黑袍人所言,但他不敢实施……我才逼他的……”
“你以食水金银为交换,让许昭听命于你,也是你主动提及的?”
季明再答:“是许昭……说其有苦劳之功……又以死相逼……我思量大事未成,还需其助力……便许其地库之利……”
季明每回一句,徐焱则面沉心紧一分。心思较细的公子建和狸媪,亦从两人对谈中,捕捉到一些不安的信息。
徐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季左丞可曾差人,将许昭葬于墓穴?”
季明点点头:“我亲……亲派人……送其入葬……”
徐焱与路忠耳语几句,路忠便吩咐钟越董连离开刑房。
此时所有的猜想都被一一印证,徐焱闭目长叹,在所有人的半解未解中,说出他推断的真相:“季左丞,若我没猜错,你根本就不是居延之祸的幕后真凶。相反,你也一直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只是被驱作马前卒的傀儡。而真凶……是许昭!”
须臾寂静后,季明突然捂着胸腹,发出桀然狂笑:“你……你发癫耶?癔病耶?!许昭……许昭生前……唯我马首是瞻……一切号令皆……皆出我口……”
徐焱见季明不信,便继续说:“许昭狡黠奸慧,他在居延塞中虽实力不济,但胜在观人入微。他早知你的心性是自命不凡,狂妄有野心却不得其法,又喜听阿谀之言,只要他向你示弱逢迎,再于你所野望的事上略一引导,你便会按他预演好的方向前行。
“他屡屡告诉你,某事可如何做,便利于助你成就所谓大事,但他不敢行。如此你便会心急逼迫,他就势装作不得已而为之,让你耽于自己只手遮天的梦中,实际却成了他行不轨的遮蔽。你好好细想,我所言真假耶?”
季明闻徐焱之言,逐渐面色紧绷,额上青筋暴起。眼珠转动间,似是想到了某些旁人不知的过往,顿时胸口剧烈起伏,连连猛咳几乎呕出心肝来。
但他抬起头时,又挂上了狞笑:“即便那肥奴生前……对我假意逢迎……现在他已死……哪有真凶,将自己……谋死的……”
就在此时,两个伍长气喘吁吁地返回,面色凝重地对路忠和徐焱摇头。
董连说:“回禀都尉,墓穴中确实未见许昭尸体……但有一壁坟似是新被人破开,里面空无一物……”
“许昭那肥奴又活了?!还是他诈死?!”典沛惊喝。
此话一落,在场众人皆是锁眉瞠目。即便思谋粗如典沛,此时也想明白了一切,巨大的不安在众人之间弥漫。
公子建全然明白了,说:“昔日我等曾细细盘点塞中众人,想推出谁是真凶。可子明最后说到某人时,又突然说不可能,想必那人就是许昭了。”
虽然早已想明,但徐焱顿时仍是全身一阵粟栗,心中也“咯噔”一声。他打心里希望,自己所说都是思虑过重,但董连的回禀,显然不止打破了他的希望,更将季明的自傲拍了个粉碎。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肥奴贼子!原来如此!这就都通了,往日我就觉得有些疑惑处,现在全都通了!我之筹谋却让他摘了果实!哈哈哈……”
狂笑间,他猛喷一口脓血,其间可见一些如普通蜒蚰大小的胶脂状白蚰,正不停蠕动。
众人讶异中急急后退,徐焱忙擎起油灯,整盏的灯油带火一起泼上去,白蚰遇火瞬间燃烧起来。
“你……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来此意欲何为,但你……也算让我豁然开朗。若……早日见你,我……一定想尽办法拉你入伙……”季明说。
见季明汗如流瀑,徐焱不屑道:“你都这副模样,还在痴心妄想,比及你祖季布一诺千金,差别何止天壤,简直为你祖蒙羞!”
季明狞笑:“对……你所言极是……我命不久矣,便送尔等几句千金之言……听好……若许昭当真没死,我知其去处,尔等要去墓穴找路,能不能找到,看尔等造化……我还曾偷听……黑袍人梦中呓语,星霓神君随坠星自天外至此,只为果腹以生长……若解其饥渴,神君去、居延安,此事连许昭都未必知晓……还有,那肥奴曾制丹药给我和书佐,还有其他人,说此为神君之赐,可予长生,看来也是毒计……我死后,居延塞危矣!哈哈哈哈……”
季明说完这些哑谜般的话,便狂笑不止。徐焱心中感觉不妙,尤其是居延危矣,让他本能感觉整个居延塞都将陷于堆谷集一样的境地。
想到老书佐也曾说,自己吃了许昭给的丹药,便成了蚰奴那样的怪物,他便想追问还有谁也吃了丹药。可季明突然拔地跃起,原本佝偻的身体大字伸展,又缓缓向后仰去。
随着筋骨弯折的“喀喀”声,季明的身体后折至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他的喉咙里挤出窒息般的呻吟,胸腹和双眼不断鼓起且耸动不断,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钻出。
一阵皮肉撕裂的闷响后,点点血迹逐渐沾湿季明的衣服,他的眼球也转动着挤出眼眶,眼皮随之撕裂涌出鲜血。
“呃哈!”
他最后一声惨叫,与脓血一同涌出喉头,紧接着七窍崩裂,数十条白蚰从中挤出,扭摆着舞动不停。他的胸腹处衣物也撕开几道裂口,几条如手臂粗的白蚰破体而出,挂着血肉如蛇般挺立摇摆。
“仲德!护好公子!”
徐焱一声大喝,众人皆连番后退。狸媪迅速擎起骨杖,朝季明狠狠掷去,登时将季明刺个洞穿,将其横钉在后方刑柱上。
徐焱也拔出吴钩,猛然跃起砍下吊灯,顺势旋身一脚将灯火踢向季明。流火如炎龙般飞向季明,瞬间将其身躯和白蚰全部吞没,季明的惨叫与白蚰的吱吱燃烧声响彻刑房。
徐焱落地后,又伸出吴钩挂住骨杖用力一挑,骨杖旋转着飞向后方,狸媪微微抬手稳稳接住。徐焱马不停蹄跃向刑柱边,拎起铁链将挣扎不止的季明牢牢困在刑架上,这才放心后退。
未几,白蚰便被烧融殆尽,季明的惨叫也消失,仅剩刑架上因火烧不断收缩抽搐的焦炭残尸,和弥漫于空气中的焦臭味。
“都尉,我等即刻返回石堡外,先安排好妇……”
徐焱话没说完,两个满脸是血的带伤甲士,跌跌撞撞地冲进刑房,对路忠禀报:“都尉!塞中很多人都……都变了!有白虫钻出来,他们见人就撕咬,我等不得已……便杀了几个!”
徐焱赶紧问:“变的都是何人?!可都是两丞亲兵?!”
其中一个伤兵略一思索,便重重点头。徐焱赶紧对路忠抱拳:“都尉,现下情况明了,许昭为了试药且保证隐秘,必然从他们的亲兵下手。这些人已是塞中大患,请都尉尽速决断!”
路忠点头,对甲士们下令:“钟越,你去传令,凡有白蚰破体生变者,无需顾虑,全部斩杀,必要时可用火油焚烧。左右二丞亲兵未变者,一律羁押至军舍。董连,你带两队甲士,将老弱妇孺带至粮库躲避,民夫中有身强可持兵者,与你一同护卫粮库!”
甲士们得令,迅速散去。路忠又对徐焱等人抱拳道:“居延塞危,还请各位义士助我等共渡此劫!”
徐焱回道:“自是义不容辞,只是情势危急,可有适合的火攻器具?”
路忠略一思索,说:“上层武库里尚存一些洧焰壶,以洧水灌制,点燃投之可散焰丈余之地,子明应当见过,用时还需谨慎。”
路忠带几人向上到兵库,已隐约可闻喊杀之声。徐焱接过路忠递来的拳大陶罐,见罐口密封,中有一浸润的布条伸出。他拿在耳边轻轻摇了摇,似有粘稠之物在罐中晃动。
这洧焰壶,正是当日徐焱在居延塞外被鬼头虿围堵时,救援的居延塞军士射出的炸裂之物。
他看了一下架上残留的洧焰壶,大概还有百余个,心里便留了个底。几人各自拿了两三个洧焰壶,便一路冲上石堡第一层。
此时塞中已然乱了套,各处都是掀翻的火盆,妇孺哭喊和甲士呼喝交杂。
一个个身躯扭裂、白蚰外伸的军士四处闻声追人,抓住一个甲士便张嘴撕咬,身上的白蚰也趁势附在被抓者身上吸吮血液。
还有一些刚异变的军士,未及起身,便被围上的几个甲士砍翻在地,继而浇上一坛火油,焚作满地乱滚的焰团。
徐焱的胡汉伴当们此时也冲了出来,徐焱喝令:“北伐军众听令,立助居延塞平乱,见异变者杀无赦。敢有滥杀无辜、趁火打劫者,本将必究其责!”
说罢他又一把抓过刘飞,低声嘱咐道:“让你的人看好那些胡人,别让他们靠近粮库。有趁乱造孽者便记下来,事后报我。”
这一次的场面,与堆谷集相比实在小了许多。徐焱的“北伐军”各自使出本领,或独战或合围,无论战力还是战法都比居延塞甲士高了不止一筹。
只是相较活尸,要彻底消灭蚰奴还需要火焚。徐焱和典沛以刀戟迫敌扎堆,公子建和狸媪则以弓箭和飞针专攻蚰奴腿脚,但凡有几个蚰奴靠在一起倒地,几人便扔出洧焰壶将蚰奴们成堆点燃。
有了徐焱一众的助力,本来混乱的居延甲士们也有了士气和章法,无人指挥的蚰奴们被迅速合围消灭,居延塞空场上不久便尽是燃着火的尸堆,和弥漫于空气中的油烟焦臭。
约一个时辰后,剿灭居延塞蚰奴的战斗基本结束。还有些被捆绑在地的两丞亲兵,甫一异变就被看押者浇火点燃,痛苦地嘶嚎让众人惊心动魄。
路忠拖着刀走在空场中,脸上尽是焰灰和鲜血。看着居延塞焦尸遍地,不少重伤不治的甲士、民夫陆续死去,他满面悲切唇抖不止。
还有那些异变的二丞亲兵,无论如何,他们也都是自己麾下的居延将士,也曾有过共同戍边的同袍之谊。
胡人们则又举刀欢呼着胜利,几个乌桓人还摇摆着跳起了舞。徐焱呼喝他们返回居舍,胡人们停下歌舞,却只是笑着不为所动,直到那个鲜卑小贵族下令,胡人们才陆续返回石堡。
徐焱皱眉,这几天忙于居延塞的事,看上去他似乎要被那个鲜卑小贵族架空了。
好在绿泽军还对他忠心耿耿,至少实力上还算势均力敌。看来这治人理众的功夫,他并不比路忠高多少。等这件事过了,他必须再想办法重新立威……
“都尉!阿连……阿连他不行了,他为护粮库被重伤……狸媪!狸媪救命啊狸媪!”
正思量间,钟越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跪倒在了几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