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公子建踏入门,德沛便把手里的缰绳甩给了小厮,自己则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公子建和酒舍门之间。
“老集正,汝这酒舍中,东西南北菜色齐备啊!”
瓮声瓮气的粗大嗓门在酒舍中如滚雷般隳突,好似门口突然蹲了一头恶虎,让店里各个案几边围坐的酒客都赶紧纷纷收回了目光,寂静一时的酒舍中又开始了胡言羌语的嗡嗡交流声。
德沛虎目圆睁,环视了酒舍一周,便转身把马上的包裹行礼卸了下来扛在肩上,又在老集正的引领下,与公子走向了酒舍最里面。
老集正把两人引到酒垆旁,在一个面北向南的正位铺长席作筵,又搬来了一张长几,点上油灯,把案几擦拭干净,这才请公子到几旁跽坐。
德沛安放好行礼,便叉手立于公子建身后,宛如一尊巨大的石像,引得酒舍众人纷纷侧目。
公子建看了看眼前案几,转身对德沛说:“德沛,无须这么站着,来坐下吧。”
“不必,我不累。”德沛瞪眼看着四周。
“我看着你累,快来坐下……”
“与公子同席不合乎礼法,德沛谢过公子……”
“你挡我光亮啦!”公子建揉着太阳穴,无奈叹道。
德沛低头看向案几,这才发现自己那硕大的头颅,被脑后吊灯一照,投出了一个更加硕大的阴影,几乎把整张案几挡住,这才赶紧“嘿嘿”讪笑着,小心绕到了公子建的旁边。
老集正见状,又殷勤地搬过来一个小一圈的案几。他瞄了一眼德沛的身形,赶紧招呼小厮又奉上一把坐具,德沛这才在小案几旁勉强跽坐下来。
这时,四周传来不同语言和音量的窃窃私语,紧接着就是不约而同地哄堂大笑。公子建双手叠于腿上,努力保持着庄重,但白面微红,鼻孔里也“吭哧”不断,压抑的笑已经快憋不住了。
也不怪所有人都在嗤笑,因为此时的德沛坐在那仅仅与大腿面齐高的小几前,宛如陪孩童扮家家酒,颇有几分“总角之宴”的反差可爱感。
德沛恶狠狠地盯着那些哄笑的人,把一捆用粗布和牛皮绳捆扎的东西摔在小几上,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店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小厮侍候完毕,就赶紧走到了酒垆旁帮老丈沽酒,嘴里同时絮叨着:“马都牵到后槽马房安置好了,草料也备下了,只要夜里再喂一次便可。我说宫老,往日也时常有城中丞、尉带人来监察,州郡使君也不时来安辑照拂,甚至之前韩遂将军路过,也曾来讨碗茶喝,均不见你似今日这般殷切谨慎,是因为这两位贵客从都城来?抑或是因为今日十五……”
老集正睥睨一眼,沉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再仔细看看此二人的衣着,可还有什么特异之处?”
小厮瞥了一眼公子建和德沛那一桌,说:“他们穿的……那是皮裘,还有领口处……那是齐缣吧?不对不对,是鲁缟?也不对……”
老集正举起长尾勺就要敲小厮脑袋,但看见他满是灰尘油泥的头发,又一脸厌弃地收了回来,咂了咂嘴说:“此二人腰缠蹀躞、腕裹臂鞲,其上皆有玄鸟纹饰。那壮士脚踩合度方口皮履,想必是量体缝制,和那些从死人脚上扒鞋穿的绿泽贼军完全不一样。方才牵马时,他从那匹骊马胸前,摘下一块蒙布的大板,那形状分明就是吴魁军牌。如果我没看走眼,他短褐之下,还穿着两当护胸甲。这两人可不是什么路过此地的游玩公子,或东都行商,其背后必是……”
说到此处,老集正和小厮便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公子建那一桌。不知何时,德沛眼前小几上的布包,已经被捆扎成团放在一旁。而德沛眼下正在用一块磨刀石,给手里那柄曜黑的双戈短戟细细打磨着。从形状大小看,这双戈短戟之前应该是拆分开了,裹在布包里的。
噌噌不绝的打磨声,带着火星子不断四处迸射,让酒舍里的说话声都几乎平息了下去。
老集正继续悄然道:“除了衣物,你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小厮仔细看了看,说:“那个公子纤细白净,与咱们成天挨沙风吹的脸全然不一样,就好像羊乳里泡出来的一般。那个壮士……也太壮实了!若细寻思起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生得如此壮大的人。”
老集正捋了捋胡子,笑道:“你还是只看了个表象,不过能看见就算是有长进了。当今天下大乱,我等黎民饱受冻馁之苦,能每天吃饱安然活着都成奢望,想要如他们那般,生的如斯细嫩或壮大,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要何等精细和充足?且两人两骑就敢行于这边陲大漠,可想他们的本事如何,尤其是那个壮士。又或者,他们随时可以宣调各郡人马官吏,才能如此有恃无恐。所以这二人背后必是朝中和军中显贵,位及三公也说不准。咱只要好生伺候,不要多言多语生了枝节,安生过了这一夜,其后定得赏赐。”
小厮顿时两眼放光:“宫老果然眼明多识,过了今夜,说不定我得了许多赏赐,明年开春连媳妇都能娶了!”
老集正得意地颔首道:“你且好好学着,只要眼明心亮,这些观人度事之法,日后定可助你平步青云,至少也当上一店头家。”
小厮听罢,激动地满脸通红,好像自己已经搭上了朝中三公的大船一般,端着酒盘就走向了公子建的长几。
此时公子建正眯着眼睛扫视四周,随着他看清楚店中各色人等,心中也了然了许多。不怪德沛要在入门前叱咤恫吓,又要在他身后傲立振威,这酒舍中的“菜色”确实不太简单。
但他不急着多说,端起小厮已注满酒的青玉羽觞看了看,便把里面微微荡着一层灰尘的浊酒一饮而尽,接着对还在拧眉砺戟的德沛说:“德沛,我记得昔日你大兄在客曹尚书府任礼宾都尉时,你也曾在他身边任亲卫,诸胡商使应该见过不少吧?”
德沛的目光始终在各个案几处游离,听公子问话,毫不过脑地回答:“那是自然,这些家伙,砸成齑粉、化作灰或肉糜,我也认得出……”
公子赶紧连连摆手:“那倒也不必,真变成那样,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的。我今日只是想考考你,这酒舍中都有些什么‘菜色’?”
德沛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失态,赶紧放下双戈短戟和磨刀石,正襟危坐道:“既然公子问,那德沛就献丑卖弄了……”
说罢他又瞪起铜铃虎目,从左至右依次扫了一眼,最后目光停留在左侧最靠近他们的那一席,那里当即发出“咣当”一声,是其中一人的手抖了一下,陶制耳杯掉落在了桌上。
德沛轻哼一声,开始依次细数道:“这些人大多身着左衽皮袍,并非汉人。门左,东起第一席三人,身短却粗壮,面色黑黄且多须髯,应当是漠南匈奴;东起第二席,五人,身长肤白,髡发黄须,目细鼻高,是鲜卑人;东起第三席,四人,面黑颊削,侧看似弯月,眉粗如蚕,鼻头似悬杵,是乌桓人;门右西起末席,四人,面容与汉人相似,但更瘦削,且头缠青帕,正中饰以雉尾羽,是羌人;西起第三席五人,高鼻深目、须发浓且卷曲,是西域胡人,月氏或其他诸国;旁边西起第二席,靠近角落处三人……”
说到这里,德沛的脸上突然充满了厌恶之色,好像在饭中吃出了粪蛆一般。但他只停了一瞬,随即又正色道:“这三人肤白纹面,赤发束辫,身着兽皮饰以白骨,身旁还有羊头骨帽,且双目瞳仁如青碧,眼白却赤红似血,是食人肉所致,应当是羯人。西起第一席八人……必是汉人,只是他们全都头包青色络头或幅巾,像是某种记号……”
公子建的眉头也罕见的微蹙,目光从那三个野鬼一样的羯人身上拔出后,就疑惑地定在了那些头包青巾的汉人“同胞”身上。
那些人的手里正拿着一些羊皮比对着,似乎在商讨数量和价钱云云,但怎么听都不像在讨论正经生意。
这时小厮正好凑上来,见两人疑惑地看着那些汉人,便低声道:“公子,那些人是本地的绿泽军,前些年黄巾军大乱后,这伙儿贼军被打散,就以本地湖泽为号,称绿泽军,与黑山、白波、青州类同。以往以劫掠为生,近年边地纷乱,这些贼军被凉州牧招抚,充作悬客,以官府悬红为生……”
“哦?原来他们手里的羊皮是悬红告示啊。方才在酒舍外墙,我也看见有悬红告示,看来这集中所行之事,可不止行商贾、供乏困啊……”公子建饶有兴趣地问。
小厮见公子建主动问他话,顿时来了精神,说道:“那是!除了悬红,若公子需雇佣伴当或义从,也可以……”
这时只听“咚”的一下,小厮顿时龇牙咧嘴捂着头蹲在了地上。在他身后,老集正看着长尾勺,一脸的丧气和愤懑,他终究还是把长尾勺敲在了小厮的油头上。
“混账东西,上完了酒还不快走,为何在这里扰两位贵客雅兴?没活儿可做了吗?”老集正喝道。
公子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在小厮起身后,赏给他一个叮当作响的小布包。小厮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几十枚五铢钱,顿时顾不得头上被打得肿痛,喜笑颜开地对公子建做了一个天揖,便小心地绕开老集正,去一旁擦案几了。
公子建与德沛又喝下一觞酒,叹道:“德沛,看来你差事没白做,竟然认得这诸多胡人。有些明明看上去彼此相似,你却又能从其他细处看出不同。待回去以后,我一定向你阿兄好好夸一夸……”
德沛赶紧浅浅屈身道谢,说:“公子过誉了,别看德沛生得粗大,但我阿兄说凡事就怕个认真二字,只要用心观察记忆,以衣着、外貌和习俗去分辨,区分出这些戎狄蛮夷也并非难事。”
公子建毕竟少年心性,听德沛这么一说,顿时玩心起,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倘若有一人,貌似汉人,衣如羌胡,袴同蛮夷,鞋比月氏,束发类羯,你又能看出他是哪里人吗?”
德沛干下一觞酒,哈哈大笑道:“公子又拿德沛说笑了!世上若有此等人,如果不是疯傻痴汉,那只能说他的衣服……”
此时酒舍门“咣当”一声大开,呜呜夜风裹挟着一人进到了酒舍中。
看见进来之人的样子,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德沛更是瞪大眼睛看着那人,说出了后面的话:“……他的衣服……是四处……拾来的吧……”
话音方落,公子建便拊掌大笑,乐不可支地躺倒在了长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