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过紫色云层,从东窗温婉泻下,柔芒轻抚青年面颊,或明或暗间,衬得他轮廓愈显分明。
沈知庭黑眸中蕴藏深邃湖水,似笑非笑盯着面前“男子”。
原本听到有人故意找茬儿,他已做好让此人有来无回的准备,袖中毒针都已露出锋芒,没想到一出门竟发现这人是禾家大小姐,他又瞬间改了主意。
回想近一月遭遇悉数拜她所赐,心中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他欲捉弄对方一番,怎料这死丫头竟先发制人问到他是谁,沈知庭听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决定这次新账旧账一起算,好好算!
未曾想甫一走近,这人的脸跟书一样说翻就翻,立马认怂,还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谄媚之言,好似把生平所有会的好听的词都搬了出来,最后见事情败露,干脆破罐破摔,不忘在他伤口上洒下一把盐。
“咱俩彼此彼此嘛,怎得,禾大小姐这一月过得很好吗?”沈知庭维持平静,面上依旧带笑。
当然不好!禾满暗想,但面上仍不甘示弱,立马扬眉答道:“自是很好,哪怕不好,也是不用跟殿下那般勤奋,日、日、学、习。”
“是吗?”沈知庭不气反笑,悠闲开口:“既如此,那就不知禾将军若是知道今日禾大小姐如此盛装打扮还来到这种地方,以后还会不会再让禾大小姐好过了?”
听到这样明晃晃的威胁,禾满终是绷不住,口头之快和抄书之罚,孰轻孰重,她还是掂得清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
于是立马躬身抱拳,言辞诚恳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那晚不是有意要冲撞殿下您的,我已闭门思过整整一月,真心知错。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小的无意之举吧。且小的知您日理万机,怎好耽误您宝贵时间?这种小事不必劳烦您费心了。”
“怎是劳烦?禾将军为国为民多年,本王同他说一声女儿行踪,也是应当。”
沈知庭一把夺过禾满手中折扇,嗤笑一声:“装备还挺齐全。”
“殿下若是喜欢,拿去便是!”禾满立即又奉承起来:“像您这样的雅人深致就该配一把能彰显您华姿俊态的扇子……”
“看来禾大小姐读过很多书嘛,”沈知庭再次打断:“你这张口闭口的,国子监的老夫子听后怕是都自觉汗颜吧。”
禾满赧然一笑,“殿下,谬赞,谬赞。”
听着二人你来我往的言语,时不时还夹棍带棒,一旁的若璃即便再迟钝现在也是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年轻的“小公子”竟是禾家大小姐。
仔细观察自家主子,好似跟她很熟络的样子,原本一大早阴沉的脸色,现在不知不觉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笑意。
不错不错,看来以后得多在主子面前念叨这位禾大小姐,毕竟只有主子高兴,她们这些做下属的才能好过不是?若璃暗自肯定。
“行了,本王还有正事要忙,没工夫再陪你耍嘴皮子。如今这城内不太平,你若没事还是早些回府吧。”
“禾大小姐,再会!”
沈知庭难得正经地说了回话,随后转身带着若璃离开,走时还不忘顺上禾满的那把折扇。
目送青年背影渐行渐远,禾满顿时松下口气,只宽慰自己幸好机智,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化险为夷。
头牌走了,还碰上了最不想见到的人,她自是没了再继续玩下去的心情,去街市上随便闲逛一圈,买了点糖豆后就早早回去。
回府的时候禾忠良与禾沉都还未归,禾满让银翘打来水,卸下脸上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妆,重新洗漱一番,换好衣裳,老老实实回房。
不似云城全年的漫天风沙,京都四季分明,而六月的京都,天气更是变幻莫测。
早上还天清气朗,惠风和畅,到了傍晚忽而乌云四合,须臾间,风势骤起,雷声殷殷,雨珠如矢,天地霎时为之一白。
街衢成河,激流滚滚,往来车马急速驶过,溅起点点泥泞与雨水交融,打湿轮辙。行人神色匆忙,或持伞奔走,或避雨于就近屋檐。
田间稼禾,尽受甘霖之惠,绿意葱茏。陂塘溢溢,蛙鸣阵阵,荷叶田田,菡萏袅袅。
少时,雨霁云开,夕阳西下,余晖染金,映透苍穹,凉风习习,带来阵阵清新。
这京都的夏日果真变化无常,也不知爹爹和阿兄会不会淋雨?禾满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暗想。
旋即听到夏冰来报:“将军和公子回来了。”
“这么快!”
禾满立即弹起往屋外飞奔而去,还未至院外,迎面看见禾忠良与禾沉一起朝她院子走来。
“今日出府有没有惹事啊?”
禾忠良看见自己像小云雀似的闺女,脸上因忙碌一天的疲惫之色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今日我可是好好听从了爹爹和阿兄的话,老老实实逛街,规规矩矩回家,安分得很呢!”
“爹爹也不要把你闺女想得那么顽劣吧。”
说罢,禾满冲禾忠良晃了晃脑袋以示自己的小骄傲,脸上更是止不住的得意。
随后满脸嘚瑟地看向后面的禾沉,“阿兄可还记得今早的话?”
今早临出门前,禾沉答应,若是今日她能安安分分,不惹事生非,晚上回来则给她带些小玩意儿。
看她这得意洋洋的样子,禾沉亦是欣然忘倦,而后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却是一如既往:“你以为你阿兄会跟你一样像只小癞皮狗吗?我自是说到做到。”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坠子,不甚在意道:“哝,给你。”
禾满接过仔细一瞧,发现这竟是个鹰爪狼牙吊坠,上头还镶着三颗珠子,南红珠、蜜蜡琥珀珠和绿松石。吊坠下方打了绺银黑色流苏,熠熠流光,很是好看。
美中不足的则是打流苏的手法没那么精湛,不像绣娘做的。
思及此,禾满猛一抬头,瞪大双瞳,不可置信开口:“阿兄这不会是你亲手做的吧?”
这颗狼牙饱满温润,隐隐泛着粉红,一看便知不是京都这种地方能产的,更像是漠北草原特有。而这打流苏的手法……
因母亲去世得早,小时候的禾满又经常打架爬树上房顶,是以衣裳经常穿不了几次就会这儿破个洞那儿裂道缝的。
但禾忠良又是个简朴的人,不许他们铺张浪费,更是时不时念叨“衣裳就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像我们小的时候啊,你们祖父……”
最终的结果便是禾满与禾沉对这段话简直倒背如流。
而那时府中的丫鬟小厮要么是压根不会缝补,要么是针线活根本拿不出手,禾满自己则太小且对女红一窍不通。
因此,最后禾沉无奈,从隔壁大婶那儿学来缝补手艺,好给自己的宝贝疙瘩妹妹缝补破了洞的衣裳。
禾满也是毫不浪费他的手艺,经常出现刚补没两天就又来了新的,如此循环往复。
禾沉却没有丝毫不耐,从不训斥她不像个姑娘家,整日没个正形,反倒是越补越起劲,手艺也越来越好,每次变着花样缝,打绦子、缝小花更是不在话下。
有一日,禾忠良终于看不下去,说他一堂堂男子汉,成天缝缝补补的像什么样子,便想着把禾满关几日,几日后自然就老实规矩了。
是禾沉死活拦着不让,还一脸自豪,喜滋滋道:“她是我妹妹,我不宠谁宠?即使哪天她把天捅个窟窿,那还有我这个当兄长的顶着,只要我在一日,我妹妹就必须每日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绝对不允许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禾忠良拿他没办法,只摇头叹息,又重新给禾满做了几身新衣裳,但还是抵不过破洞的速度。最后只得无奈,由这兄妹俩去了。
近些年禾忠良倒是一反常态,不仅不再念叨他的那番“穿衣论”,还时不时给禾满做新衣裳买新首饰。而禾满渐渐有了真本事,虽还是本性难移,但衣裳到底是没那么容易破了,因此禾沉也便不怎么再替她缝补了。
但那缝补手法却是禾满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单看这最后一个结,她就已十分肯定,这坠子就是禾沉亲手做的。
“看来还没完全变傻嘛,还记得阿兄的手艺呢。”
言罢,禾沉低头,瞧见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妹妹现在却是一副眸中含泪似涌泉、嘴角微撇似残菊的模样,他顿时慌了神,急忙道:“昭昭你怎得了?别哭啊,是不是不喜欢?若是不喜,阿兄再给你换别的好不好?”
说着伸手,要从怀中拿手帕给禾满擦泪。
不等拿出,身前小姑娘一下子扑到他怀中,紧紧抱着他道:“我喜欢,阿兄我喜欢极了,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谢谢阿兄,我要把它同我的赤炼鞭系在一起,要每日都瞧着。”
说完,禾满不忘在禾沉怀中狠狠蹭几下,把眼泪都蹭到他的衣襟上。
禾沉则用手轻轻拍拍自家妹妹的后背,以安抚怀中这只感动得痛哭流涕的“小云雀”,禾忠良在旁亦看红了眼。
良久,不知谁轻咳一声,打破这周遭的伤感。
“最好的礼物?昭昭确定要把这坠子当作自己收到的最好的礼物?那为父的呢?”
禾忠良笑眯眯道,转而从怀中拿出一个被帕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打开一瞧,一块上好的玉佩赫然映入眼帘。
玉佩巴掌大小,色泽莹润,形如振翅欲飞的彩蝶,雕刻手艺精巧细腻,其光耀如明月照人,皎洁胜霜雪无瑕。
禾满拿起摸了摸,竟能感觉到玉的后面好像还刻着什么字,翻转一看,但见“昭昭”二字被刻在后面。
光见这两个字便知描摹刻画之人笔力劲健,铁画银钩。
玉佩被天青色棉线打成的流苏结起,上方串着两颗星月菩提,下方坠着平安扣和海蓝宝,模样瞧着就令人倾心,爱不释手。
这下禾满终于懵顿,她很清楚这字、这搓的棉线,皆出自自己亲爹之手。
虽说小时候的衣裳都是由禾沉缝补的,但有一样他始终没学会,那便是把丝线搓成结实又匀称的棉线。
所以,在云城经常可以看见这样一幕:只要闲来无事待在府中的禾家父子俩,一个总是手中不停地搓线,另一个则是不慌不忙地缝补。而往往这时,总瞧不见禾家小女儿的身影。直至傍晚时分,才看见满身灰土土,甚至衣裳又破了好几个洞的禾大小姐兴高采烈地回府。
父子俩则是满脸淡定从容地让她沐浴更衣,而他们再接着完成留下的“重大使命”。
即使后面府中请来绣娘,但禾满的衣裳还是继续由父子俩亲自来缝补。
刚开始街坊邻居、城中百姓知道后还觉得不可思议,谁敢相信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回到家竟会拿起绣花针给闺女妹妹缝衣裳,直到亲眼瞧见,才不得不信。
最后众人从刚开始的诧异变成见怪不怪。
“爹爹?”禾满不解地喊了一声。
“这是爹爹送给咱们小昭昭的礼物,怎么样,昭昭喜欢吗?”禾忠良一脸笑意道。
谁能想到威震四海、所向披靡的禾大将军在面对自己女儿时竟是这样的慈善和煦。
“昭昭喜欢,昭昭很喜欢!谢谢爹爹,那我就把这块玉佩日日带在身上,片刻都不离。”
禾满一手紧紧抓着玉佩,一手紧紧拿着吊坠,眉眼弯弯,喜不自胜。
“不过,爹爹怎会突然想着送女儿礼物呢?还有,阿兄怎知今日我一定会乖乖的?”
禾满还是忍不住发出疑问。
瞧着手中精致物件,便知这二人并非一时兴起想送她东西,反倒像是从老早开始准备一样,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怎得,阿兄和爹现在想送你东西都还要理由了?你若不喜现在就还回来!”
说着禾沉要去夺她手中的东西,禾满一转身,迅速躲到禾忠良身后。
随后俩兄妹嬉戏玩闹起来,似小时候那般,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好几圈才停下。
“停停停,”禾满跑得直喘气,“阿兄我都饿了,咱们快用饭吧。”
禾沉这一打岔,倒是让禾满忘了方才的满心疑问,现在只觉饥肠辘辘,想快点填饱肚子。
“是啊,忙了一天,将军和阿沉昭昭都快些用饭吧。”不知何时出现的李叔对三人道:“今日做了几道新菜,都是昭昭喜欢的。”
“还是李爷爷最懂我!”
一听到有好吃的,禾满立即满血复活,忙让人把饭菜端过来。
布置完饭菜,李叔要走,禾满强拉着不让,于是几人在她的小院中用完了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