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冷得不像话。虽然已经是初春三月,气温却始终徘徊在零度线下,在外面走上一圈仿佛身体都要被冻成冰雕。路边的树还是光秃秃的,如同中年谢顶的老男人,只有枝桠间偶尔新冒出的几簇绿芽在昭示着春天的来临。
叶子建这段时间正在实习,从学校到实习单位是一个小时三十分钟的路程。这个距离放在其他城市都可算得上长途跋涉,不过在这里却只能算是日常通勤,毕竟和住在燕郊北三县的人比起来这已经足够幸福。他实习所在的地方是一家小公司,全公司上下算上老板和保洁一共二十多人,名为荣星资本。不过这公司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这么些人里居然还可以分出来四五个部门和一堆副总,规模简直堪比当今小县城里的四套班子八大局。
这公司老板姓许,大名唤作许有才——因为许老板有三大特点:钱多、房多、情人多,又得小名“许三多”。早年许有才在广东靠着炒房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不过炒房这生意风险太高名声又不好听,着实难干。有一天许老板看到某成功学大师的演讲时悟道:天下生意千万门,唯有钱生钱这门生意算得上好生意。恰好那时候国内的互联网金融兴起,于是许有才投入身家一搏,又搏得一大笔足以躺平的横财。据说财富自由乃是身体自由和思想自由的基础,许老板身心自由了也退休躺平过一阵子,结果全世界浪迹一圈后发现这种生活过久了实在了无趣味——毕竟空有财富而不能享受支配他人的快乐,那这自由也得少掉一多半乐趣。半年前许老板听说如今国内的有钱人都盛行做投资人,于是和朋友合伙开了这家投资公司。
每周叶子建来公司实习三天,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半到下午五点半。这样良心的上班时间堪属人间奇迹,主要原因是老总要留出时间给自己约会——许老板在拥有身心自由之后对赚更多钱已经兴趣不大,不仅每天带头迟到早退,还把“work-lifebalance”做成横幅高挂在公司会议室,以此作为公司走向国际化的第一步。子建在这家公司的职位是分析师助理,日常工作就是做做行业研究和会议纪要——虽然这公司一般没什么大事可供开会研究,可是不开会的话许老板支配别人的快乐就无处兑现,那开这个公司的意义何在呢?所以每周公司里的各部门还是要搜肠刮肚提交议题,以供例会上讨论。不开会议的时候叶子建的工作内容就是在工位佯装工作,刚开始的时候子建对此还诚惶诚恐,内心担忧这样摸鱼影响不好。后来隔壁高人点拨了他一句:“Actyourwage(拿多少钱,干多少活)”,顺便赠予他一个人生道理:靠努力工作换来的并不算是赚的钱,那叫劳动报酬;靠浑水摸鱼混来的钱才能算赚的钱。叶子建由此上了踏入职场的第一课,从此摸鱼也摸得心安理得。这份工作每天给子建一百块钱的补贴,虽然这个水平的工资不足以吸引其他群体,但是对于子建这样的研究生——尤其是像他这样穷困潦倒的文科生已经足够有诱惑力,毕竟子建在学校里每个月只能拿到最低档的六百块低保。大学里的文科生处于各专业鄙视链的底层:学艺术的人可以嫌弃工科生土气,学工科的人可以嫌弃理科的空洞,学理科的人可以嫌弃医学生劳累事多,但是大学所有专业都有资格嫌弃文科生们的穷困。当然穷的不仅是学生,搞人文学科的老师们自身都活得无比拮据。不过这也正常,“自古文人多穷困”嘛,谈钱实在是有辱斯文。
子建不才,大学读的是经济学,这是人文学科里最经常被拿出来嘲讽鞭尸的一门。经济学甚至不敢自称“科学”,因为教科书上的经济理论大多是经济学家闭门造车生造出来的,用到现实生活中常常跟结果南辕北辙——好在经济学家毕竟是经过认证的专家,因此并不用去担负诈骗的责任。更何况子建所在的大学还是一所偏工科的学校,因此在这里学到的经济学分量更要打对折。大一的时候叶子建第一次读到凯恩斯主义和弗里德曼,当时就发现这些经典理论大多左支右绌甚至相互矛盾——于是子建由此就认识到了经济学科自身体系的混乱,从此坚定地认为搞经济学的都是神棍。后来又有经济学家被爆出来包养空姐的新闻,叶子建义愤填膺,没想到这老头子不仅是神棍还是淫贼,于是气愤地在校园墙上写打油诗讨伐他:
“名家大智慧,
红颜知己多。
理性经济人,
包养不要钱。”
这打油诗写得颇低俗露骨,后来因为在校园墙上引起围观而被辅导员从后台强制删除,顺便给予子建口头批评处分。
虽然子建纨绔不羁,但是向来心怀天下同情弱势。初中的时候叶子建在作文中就写过:“大丈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修身齐家而以平天下。”顺便在文章里对社会事件狠狠批驳一番,结果这篇作文被老师打了不及格,理由是偏离题目《理想的风帆》,而满分的同学写的是“我们生逢其时,理应在追寻理想的路上百折不挠,以梦为舟、扬帆起航”。这件事情对叶子建的打击是身心双重的,因为这篇作文让他差点语文不及格,回家挨了叶母一顿暴打。
老实说叶子建身材并不高大,不过他自认为生得一副秀气的脸庞:虽然不像小说描写的那样如雕刻般五官分明,但是算得上有棱有角,一双不大不小的杏花眼,还算挺拔的鼻子,厚薄适中的嘴唇,皮肤也并不坑洼——叶子建自认五官没有硬伤,放在古代也能评上个美男子。不过说起来中国古代的美男子多没有好下场,潘安被诛了三族,卫玠被粉丝活活看死,兰陵王则被毒酒赐死,凡是大帅哥要么凭借长相一飞冲天要么在雄竞中被弄死。既然子建至今没有太遭受同性的排斥,也没有表现出超常的异性吸引力,可见他离真正美男的境界还略差一等。不过凭借着一点小才华和算得秀气的样貌,叶子建在这男女比例失调的大学里还是成功地击败无数理工男,不仅交到了女朋友还成为了宿舍里唯一有女朋友的男人。
他有一个女朋友叫林孟,俩人是在大三那年的俄语选修课上偶然认识的。林孟是典型的南方水乡姑娘,身高大约一米六出头,一张秀气的瓜子脸上白净如雪,鼻尖小巧但不失立体,大大的眼睛清澈如一汪清泉,这样的美女不施粉黛就已经足够委婉动人。第一次见到林孟的时候子建心里一惊,没想到这和尚庙一般的学校里居然有此等美女,一瞬间叶子建“心里已经炸成了烟花,需要用一生来打扫灰炉”。如果说在这之前子建的生活是单调纯粹、平静乏味的,那么和林孟的这场相遇就像一道亮光生生撕开了夜空,刹时间照亮了他的全世界。叶子建暗暗告诉自己:这个女孩就是自己的理想,若得此女为妻此生无憾矣。
虽然在大多数事情上叶子建都是动嘴不动手的理论派,但是在爱情上他却属于一个实干派,当即就调动自己在社团里积攒的全校人脉,多方打听才终于得知林孟学的是生物学,是生命学院这一级传说中的“冰霜美人”。据说文科女和理工女是两个物种,文科女胜在气质和浪漫,好比林徽因和陆小曼;理工女则胜在理性和智慧,譬如搞出跳频技术的海蒂·拉玛。不巧生物学在所有学科里被称为“最像文科的理科”,学生物的林孟就兼具了两者所长:不仅长得漂亮气质超凡,还是学院传说中的学霸人物。
虽然叶子建此时并没什么恋爱经验,不过凭借着从叶父那里遗传到的基因还是无师自通。子建开始时常去生物楼门口蹲守以期望偶遇,可惜守株待兔效率太低,还有被当成尾随变态的嫌疑——短短一周,叶子建被生物楼门口的保安盘问了三次。好在子建还从父亲那里传承了些国学素养,于是开始写情书,他的第一封情书是一首现代诗:
黎明等待阳光
阳光穿透雨露
雨露坠落溪流
溪流奔跑在
森林的梦里
这诗写得不明不白,不过好在最后被林孟的室友当成垃圾给收了,并没有到林孟手里。叶子建的第二封情书是一首俄语诗:
“ДорогаяРоза
Тыпрекрасна,какутренняяроса
Тыпрекрасна,каквечернийзакат
Влюбитьсявтебя,былопрощевсегонасвете
Ялюбилтебявденьнашейпервойвстречи”
(亲爱的罗莎
你像清晨的露水那样可爱
你像傍晚的晚霞那样绚丽
爱上你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你就走进了我的心里)
在俄语选修课上叶子建悄悄把情书夹在书里递给了林孟,不料林孟的俄语水平并不能看懂这些。虽然林孟看不懂情书的内容,但是子建的心思她还是可以看出来——毕竟求爱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就像高倍镜下的草履虫一览无余。好在林孟对叶子建也并不反感,因为他长得还算清秀,人也透着一股笨拙的可爱劲,于是也就顺势给了子建追求的机会。叶子建追女生遵循趁热打铁唯快不破的原则,先借着复习考试的名义约林孟一同去图书馆学习,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的饭友,在当了两个月的学伴之后叶子建终于成功晋级男友。
其实在子建的大学里更常见的组合是理工男配文科女,当然偶尔也有理工男配理工男——毕竟这学校女生稀少,男性只能内部消化一部分才好形成整体均衡。好比经济学里的互补品和替代品,本来最理想的情况是一杯牛奶配一个鸡蛋,可是倘若实在没有牛奶了那上帝只好再奖励他一个鸡蛋。子建和林孟恰恰相反,他俩属于理工女配文科男。林孟对化妆、逛街、聚会没有太大兴趣,最大爱好就是学习。叶子建和林孟在一起最常去的约会地方是图书馆和实验室,虽然叶子建并不会做实验,但是至少可以帮林孟洗试管。大三一年叶子建洗过试管和培养皿无数,有空就去旁听林孟专业的课,甚至还因此认识了整个生物系的老师,荣膺生命学院编外生的称号。
大四那年林孟顺利保研到外校,而叶子建托女友鞭策有功也保到本校读研,两人自此开始了海淀和房山的异地恋。虽然所爱隔“山海”,但是好在山海之间还开了条房山线,所以两人每周还是可以见上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