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过两日差不多是静云母亲的忌日,林诚初要去公墓上坟。静云身体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是却也坚持要一块去。据说静云母亲安息的那个公墓是个风水宝地,前有湖水环绕,后有苍松翠柏为靠。都说风水上非常福荫子孙,因而每一个墓穴位置都很抢手,甚至堪比学区房的竞争热度了。
林诚初一贯胆小怕事,什么都不肯出头,唯独买墓地这件事他却一反常态,花了大量的人力、钱财,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还求过他的大哥林诚滔去托人求事,几乎是倾尽所有才得了这么一块地方。母亲生前在的时候,也没见得父亲舍得买过什么贵一点衣服、首饰,死后却为了这么一小块墓地抢破头,这在静云眼里看来怎么看都是荒诞的黑色幽默。
这会去公墓的路上,平时人倒是不多,只有到清明、七月半的时候人会多一些。应运而生的还有墓地附近卖香烛、鲜花的商贩,他们会根据日子来选择开门做生意时间的长短。春天的时候这里附近有块场地,有些小学生春游倒是也会选择在这里,倒有一些生命结束和起点交错的平行感了。
林诚初对静云说,将来他百年以后如果来了这儿估计也不会寂寞,既有她妈妈相伴,邻居也不少,倒是挺热闹的。他似乎是在跟静云解释,自己将来跟她妈妈合葬的决心一点都没有变过。说完,他偷偷瞥了眼静云,看她扯了扯嘴角,也没多说什么。静云越是不说话,他心里就越是发虚,这无疑是煎熬的。她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去熬着他,熬到他自己都没这个自信把话给圆过去,然后到某一个时刻终于忍不住不打自招了。
出了城以后,林诚初没有让网约车往国道上走,而是拐进了一条砂石铺就的小路。路面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走动了,许多石头间长出了许多杂草,要是新车子开上来得要刮擦出许多痕迹,稍不留神还会扎破轮胎。这就是林诚初小市民精明算计的地方,开他自己的车子出来他是舍不得的,但是换成网约车他就心安理得。从国道去墓地要一个小时,而从小路包抄过去只要十五分钟,这样的路程是个人都会这么想着走。只是前两年林诚初的车子在半道爆胎吃亏过,因而说什么都宁可找网约车,省油、省事,何乐而不为?
砂石路面坑坑洼洼,车子时不时就被甩上半空,再一遍遍地跌落。车上的物品一应跟着晃荡两下,瞬间都移了位置。再走一段路,车子卡在泥坑里了,几个人只能下车合力上阵,一块推着车子出泥坑复位。来来回回的折腾,司机嘴里已经开始骂娘了。看导航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没想到实地路况这么糟糕。
“这些年应该去世的人也不少吧?怎么去公墓的路也不修一修?”静云望着窗外喃喃自言道。
“现在的公墓都喜欢选在僻静的地方,荒郊野岭的,谁还管得上这样的小路来?”林诚初摊了摊手,也亏得这公墓是在郊区,要是在市区里弄个公墓,那价格还不得飞天啊?
下了车,网约车司机绕着车子看了一圈,发现车子有些刮擦痕迹,嘴里骂骂咧咧说晦气,想着回去要走保险了,关了车门就迫不及待一脚油门轰回城里去了。林诚初带着静云继续往前走过一块荒地,然后就到了公墓的山脚下。偌大的公墓就在山顶上,竖立着一座又一座墓碑。有些墓碑位置好,旁边还能栽种一些树苗;有些供案上还放着鲜花和烧过的蜡烛,显然也是有人刚来祭拜不久的痕迹;还有一些墓碑从后头窜出一些杂草,东倒西歪地迎风招展着,还惹来一些麻雀在上头蹦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吵闹个不停。
静云走到母亲的墓碑前,觉得体力还是有些虚弱,她略略吸了口气,方才蹲下身来摆放供品和香烛。林诚初双手插在兜里,怂着肩膀,喉咙一抖动想吐一口痰出来。结果一低头就看到静云的眼神,一时有些发慌,又给硬生生咽了下去。他着肚子里有点拔凉拔凉的,只能撇嘴看着墓碑上的字。按照老规矩,这去世的人用的是黑字,活着的人用的是红字,等到将来林诚初百年归去以后,这另一半的红字墓碑才会描成黑字。
看着那鲜红的字迹,林诚初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多少有些不安和负疚感。风吹日晒的,这字都看起来有些模糊脏污了。他看遍上下都找不到一片纸巾可以擦拭,就想着要么凑合下直接上手来抹两把算了。
“用这个。”静云从竹篮里抽出毛巾递了过去,林诚初慢慢接过,在墓碑上揩了下。那些原本被鸟粪和灰尘覆盖的痕迹很快被擦拭干净了。
公墓里这会只有他们父女两人,除了窸窸窣窣的祭拜动静以外,就只剩下麻雀的声响了。天有点阴沉沉的,看着周遭荒凉的景象,人的心情难免也要沉闷一些。静云娴熟地倒了茶水,放置好了各色果子、小食,点了蜡烛和香火拜了几拜,然后将茶水慢慢倒在地上,算是敬过母亲一盏茶了。
“你妈还在世的时候,这种时节应该开始拆棉被了。棉被的棉絮一定要送到城南的老铺面去重新弹棉花弹一下,把整个被面都翻新一遍才行。咱们家里头那些个羽绒被啊、蚕丝被啊,你妈只会舍得给你盖着,她自个是不舍得用的。“林诚初在墓碑前坐了下来,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他看了下静云的神色点了根烟,不抽上几口他说话都说不下去了。
“我也是半截快入土的人了,天晓得什么时候两腿一蹬人就去了。可是你妈留下那些东西你都塞自己床底下了,总归不是个合适的地方。我看还是要换一个大一点房子才行,就弄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放你妈的东西。我腿脚也不是很方便了,需要换一个电梯房来住一住。而且啊,万一哪天你和婉瑜受了委屈想回来住,也有个宽敞的地方,你说对不对?”
静云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多少有点数了,今天过来绕了这么一路看他一直有话想说,却又一直憋着不发声,原来是想说换新房的事情呢。他这话显然还是思忖过了以后,往好听的意思上去讲。父亲说话的时候,晦暗的天色映衬在父亲的脸上,显得他松弛的皮肤愈发地浮肿,眼角和嘴角的褶皱沟壑简直可以夹死一只苍蝇了。他的眼珠子有些飘忽不定,还有一种小心翼翼又讨好的气息。
看静云一直盯着自己看,林诚初觉得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问她是怎么了?静云便说母亲是个全心全意为了家里考虑的人,很多时候就算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为也还会为之。林家的家事一塌糊涂,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儿母亲都能妥当应对过来。而父亲窝囊了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娶到母亲这样的妻子,只是没能把人给留住。
林诚初握紧了手,却是不敢说话。他手头肯定是没钱的,静云就更不可能有闲钱了。她连女儿补习班的钱都要去跟老爷子借,又怎么可能有钱拿出来给他买房子呢?说到底,他是觉得这一次静云闹得这出事,老爷子心里多多少少也会起点怜悯之心。要是静云开开口,指不准老爷子大笔一挥就给静云留点什么也说不定呢?他缺钱,他虽然是林家名义上的二儿子,可他这样的透明人物是断然不敢开口跟老爷子要钱换房子的。左思右想的,现在只能求女儿来想想办法,这大概就是静云讽刺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