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唷,看你,看你,静云啊,你真这么想的啊?你个大博士可别不说真话呀,听得我这心里头慌兮兮的。”三姑眯起眼睛,听静云这声恭维,却是有些不自在。她原本还想着看静云尴尬的神色,瞧她这样泰然,反而显得她有些刻意了。心不在焉的时候,三姑的茶叶也跟着吞了下去,一不小心就呛到了,她不由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却见她的脸面涨红,胸膛咳得“吭哧”直响,这会看着多少有些狼狈。
大伯偏过头,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三姑狼狈的景象。静云从旁边拿了抽纸过去,递给三姑揩嘴。三姑一面摆手,一面费劲地拉扯了纸巾出来,捂着嘴吐出一口东西来。她将纸巾包好,刻意当着所有人的面捏了两下,这才起身扔到不远处的垃圾桶去。
这个人,明明泼辣惯了的,这会倒是装起文明人来了,大伯心里有点看不起三姑这装腔作势的样子。不过他这回终于逮着空隙,主动跟静云聊起了老爷子的情况。原来老爷子今早突然呕吐的厉害,医生诊断说是胃痉挛引发的呕吐,就给打了镇定针。这针剂也是厉害,老爷子来了一针就睡着了。静云应承着都是胰腺癌的肿瘤细胞有免疫逃避的特点,寻常的治疗都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呕吐这些都是晚期的正常消化道症状。又说这东西在医学界是“癌王”,就算是在美国如乔布斯那样的人物,也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治疗方案。
什么是“免疫逃避”,林诚滔自然是听不懂的。不过也不要紧,他并不需要找到具体解释,毕竟这只是为了过度的一个话题罢了。“对了,静云,你那工作情况怎么样了?婉瑜都上小学了,也该出去找工作了吧?”大伯含在嘴里的子弹,还是趁机打了出来,“我以前那单位现在说是没工作经验的话,连临时工的岗位都不太好找呢。前些时候还出了个大新闻,放出一个正式编制的清洁工的位置,你猜怎么着?一堆硕士,甚至还有一个博士来抢破头呢!啧啧啧……这世道真是变了啊,连清洁工的岗位都成香饽饽了哦。”
静云今年三十五岁了,早就过了外头用人单位的招人门槛。现在不管是公司还是单位,都喜欢找年轻的孩子,聪明、肯干,有条件的谁都不愿意招聘那三十五岁往上的人来浪费资源。静云自打回国以后待业在家多年,这简历上就是连着好几年的经验空白,任谁看了都要直摇头,横竖看起来都不会有什么正经用人单位会聘用她。
而且现在毕业的硕士、博士一摞摞,比从前那是多了去了。往年待业的毕业生一大堆,新毕业的学生又一茬茬,市场情况一年一个样,年轻人找工作一年比一年难找。现在只要是个带编制的岗位,就算是清洁工那都是一堆人抢破头的,这点倒也不算大伯胡说八道。虽说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可是那些念了大半辈子书的人,结果最后专业价值归零,还要干起不需要文凭就能做的清洁岗位,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和黑色幽默了。而像静云这种研究瑞士女性主义哲学的博士,回国就直接等同于失业的,某种程度上甚至还不如能找到清洁岗位的人呢。
大家就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但凡家里几个亲戚聚在一块见了面,绕来绕去终究还是绕不开工作这个话题,这也是为什么静云实在有些厌倦了他们聚集的场合。明面上看着那是家里几个叔伯姑姑以长辈的姿态来那么一问,仿佛真的很关心她的近况。可是但凡细想了,又会从这些话里边品出些许试探、研究,甚至是说不清楚的看好戏和嘲讽的姿态。谁让静云当年念书那么好,在一众亲戚的孩子里耀威扬威了许多年呢?这下就叫风水轮流转,学习再好如静云那样,还不是照样找不着工作嘛?海龟变海带,这都不是什么新鲜词了。龙生龙,凤生凤,窝囊废的女儿一样还是爬不起来。
当然,那薄薄的嘴皮子蠕动着,还藏了一些旁的话来——那就是希冀静云继续落魄下去,最好是把前些年学历上带来的光环都给彻彻底底戳破了才好。他们巴不得静云愈发得窘迫,好显示出读书无用论来。这样一来他们自家那些不会念书的孩子,也便顺理成章地走上东风压西风的康庄大道,好显示他们比静云更大地能耐来。
静云是什么样的人呀?那是自小聪慧,学习、考试、吹拉弹唱,可谓样样精通,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当年她年年都是优秀三好学生,把家里两个表姐弟给衬得相形见绌,甚至是无地自容。大学本科毕业以后,静云因为成绩优异,又被导师推荐去了瑞士的日内瓦大学继续深造。紧接着凭着她研究领域的成果,又留校任教变成了日内瓦大学哲学系史上最年轻的助理教授。那时候真是说不清楚有多少人在背后嫉妒、怨恨着她。这就是寻常的人眼窝子浅了,这些道理静云自然早就知晓了。只是回味起那些话来,到底不是滋味,要说心里不难受,肯定也是假的。
只是静云并没有如大伯预期那般的无地自容,只是不痛不痒说了一句事多、太忙,以后再说之类的话给打发了回去。甚至上上下下去看,都从她的脸上都捕捉不到任何惊诧的神色。大伯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应该先把自己女儿林月,现在做医美诊所有多成功的事儿给吹嘘出来,那才是他要讲的重点内容呀。这前面好不容易开了个头,却是打出去的子弹如同弹到了棉花上,软绵绵又草率地收了场,实在让人有些砸吧着不对味。
“那伟峰呢?听你爸爸说,他前阵子已经在递交材料,着手准备评副教授啦?像他这么优秀的人,什么常任轨制里升个级过审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三姑趁机凑了上去,又补问了一声,并没有轻易结束今天这个话题的意思。静云混的不如意她是知道了,可是她老公伟峰混的是不是一样也不如意,她也想再去确认下,要不然心里头总有些不安生。
想当初,伟峰和静云一样在瑞士毕业,拿到了博士学位,都算是天之骄子。只是可惜,伟峰的专业学术界的岗位实在有限,在瑞士投了无数的简历都是石沉大海。生物那类专业就是这样的,僧多粥少,在求职市场上永远人比位置多,属于家里没矿就坚持不了多久的天坑专业。像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都没什么多余的岗位可挑,更何况还是瑞士这样的非移民的小国家?要说一个生物专业的亚洲人,在瑞士找到一个万年博士后的坑,都比找到一份大学教职听起来要靠谱。那一份教职工作,真如同登天之难,多少有点像是痴人说梦了。
静云原本劝过伟峰,既然学术界工作难找,不如换个赛道去医药公司投简历看看。反正瑞士多的是大药厂,要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工业界总归是比学术界要机会多一些的。奈何伟峰也是个牛脾气,说什么都觉得自己是个做科研的人才,觉得去了工业界就是浪费所学。怎么劝都不肯听,只说一门心思想要干科研和学术。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一个萝卜一个坑,最后他终于好不容易在杭州大学找到了一份常任轨制的教职。他甚至都没跟静云商量,当即便拍板决定回国工作。而静云呢,身边带着个年幼的女儿婉瑜,面临着要跟伟峰长期异地,家庭分离的局面。为了孩子,也为了家庭完整,更为了夫妻感情着想,静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就那么毅然辞职也跟着回了国。
面包和爱情一向是千古难题,当静云自认为的爱情得到了成全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手里的面包已经变了质,甚至开始发馊、发臭了。静云原来研究的瑞士女性主义哲学领域实在太小众了,离开了瑞士她就什么都不是,国内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勉强挂靠的方向。简历投了一封又一封,最后都是石沉大海。
而伟峰在国内拿的不过是青年学者的基础工资,养活一家子都困难,更别提再去请一个保姆阿姨来帮忙了。因而最后不得已,只能由静云一人将所有家务都承担了下来,变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可怜她好好的一个女博士,却最后变成了家庭主妇,从人人羡慕的对象变成了念书念傻的反面典型,这也让静云这些年饱受流言蜚语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