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拿了些鞋垫的针线活过来,示意静云一块做鞋垫。说起来母亲仍在世的时候,她都习惯年年给静云做鞋垫。即便静云几次三番说不要了,母亲总是少不得每年给她置换新的。静云原本只关心学习的事,家务上的事情不算太利索。但是耳濡目染的,看母亲做鞋垫次数不在少数,久而久之的也就莫名会做了。只是现在年轻人都喜欢淘宝直接买鞋子、垫子,很少有人会有这个耐心和闲工夫去自己做了。
竹篮里翻了一块粗布料子,静云盯了半晌,上头还得要绣花。这鞋垫绣花得要有花样,静云这个倒是拿手。虽然她不是美术生,但是林家那点艺术细胞她多少还是遗传到了一点,要说画朵花那还是不在话下的。庙里的东西讲究的是素净,那么描一朵菊花最合适。静云拿着描笔,慢慢描摹出了细长的花丝。那菊花半边是开着的,半边是蜷缩微微含着的,还有一些花丝伸展着触到鞋面边上,自有一种素雅、含蓄的美感来。
三姑斜眼撇了一眼,倒是不知道静云还有这手艺,横竖看着倒是比她儿子道川画的菊花还要好看一些。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静云不光光是学习有天赋,这画画看起来也是如此。只是这些话都只能咽到肚子里了,她自然是不好说出来给静云听的。道川自小顽劣,学些好的东西难,任她说破嘴皮子,甚至是上鸡毛掸子也无济于事。倒是那些坏事倒是一学一个样,说什么都不算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好苗子。也因此她一贯是嫉妒静云的,觉得那个懦弱的二哥真是家里头烧高香了,竟然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但是任谁都没有想到,像静云这样有能力和才艺的女孩子,怎么看都像是衣食不愁的命,好好一个女博士怎么就混成了今天这样子?
“静云啊,我想求你一件事。”三姑似笑非笑地望着静云说道。
“哦?有什么要紧的事么?”静云抬起头来应了一声,待得心里一品又觉得这话说的呛了一些。她是知道今天三姑不会白白带她来径山寺拜一场的,有些话也没合适说的地方,庙里这种清静地儿倒是方便三姑施展了。她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三姑你突然这么说吓到我了,好像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一样。”
三姑原来是想开口说些什么,看静云这样应声,撇了撇嘴又似乎改了主意。她把手里的料子推到静云跟前,说静云手艺好,问能不能帮她也做一双鞋垫?静云接过料子看了眼,她倒是没想到三姑今天还带了自己的布料过来,她摸了摸上面的材质,是杭绸面料的,三姑倒是很舍得嘛,竟然用真好的料子来做鞋垫。
“三姑你这么好的料子,我可不敢随便做掉。要不你还是去弄堂找找裁缝师傅,她们做出来的手艺才叫好呢。我这也没专门学过,就是瞎做一气的,万一做不好的话就不好交代了呢。”静云笑着说道。
明面上三姑知道这是静云推搪,只说裁缝铺现在都不愿意接鞋垫这样小的生意了。而且现在老师傅大都不做了,接手的小年轻连个鞋垫边沿都剪裁不好,还不如自个动手做的仔细。架不过三姑一张嘴,静云只好抖开料子,那手指笔画大致对比了下尺寸,猜测三姑是不是37码的鞋垫?三姑点头,只想着这静云眼睛够厉害的,看一眼就猜了个明白。
静云笑着拿了描笔,在杭绸上开始描摹一朵盛开的玫瑰,两边又各有一片叶子呈一字平铺开来。只是略略描绘了那么几笔,看起来便有立体的美感,简单又大气,看得一旁原本做手里活计的居士都围了过来。大家都纷纷夸赞静云好手艺,这笔到了她们手里画出来的还不知道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而到了静云手里便是妙笔生花了。三姑玩笑说这样好看的鞋垫,她肯定是舍不得穿了,到时候不如装裱了挂起来。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傍晚,也到了下山的时候了。三姑刻意挽着静云的手,以示亲昵,说了几句不相关的闲话以后,三姑突然开口问道:“老爷子叫James和律师过去,是不是要宣布遗嘱的事儿了?”
静云垂下头,略略沉默了片刻,只是轻声说道:“三姑心里都知道,也不必再跟我多问吧?”
大费周章地耗了一日,只为了静云放松警惕,能问上这么一句话来。她的这位三姑的确是好耐心,也是好手段。静云心下徐徐叹了口气,明明就电话里一句话的事情,三姑非要扯她出来摆那么一道龙门阵,也实在是耗费太多心机。说起来是佛门清净地,实则都是人的欲望和执念在盘旋,也不晓得今天这香上的到底对不对了。
三姑的眉毛略略一挑,不依不挠道:“这世上的事情可多变了,从前要是你爷爷身体还好的时候,我必定是不愿意多说那么一嘴的。老爷子到底是病得不轻了,这身体上一病痛,万一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一下改了主意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静云迎住三姑的目光,她知道对方想要听什么样的话。她的父亲林诚初就是个懦弱的人,对三姑和道川根本构不成威胁。而今天在径山寺里头的厢房,明里暗里三姑自作聪明试探了许多次,静云并没有要跟她唱反调的意思,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份小辈对长辈的规矩在,因而这一家子三姑自是十分放心,姑且认定根本就不会是她儿子道川的对手。
只是大伯那边仗着自己是林家长子,和林月对遗嘱的事到底是虎视眈眈。老爷子身体和脑子都有些运转不动了,万一架不住大伯那边一闹,又或者大伯那边出了什么对策,这后续的麻烦还是源源不断的。她就想从静云嘴里听一句万分肯定的话,也不管那话是真是假,只要那么一句来,至少抚平她惴惴不安的那颗心。
“其实爷爷什么脾气你应该了解的,他最不喜欢的应该就是你们兄妹几个在他面前为了财产的事情争执。上次在病房的时候,爷爷好一通脾气你该是晓得的。今天这些话我就当没听到,三姑你尽管放心就是了。”今天客气了一天了,再不亮明底牌,只怕是三姑今天还不会轻易罢手,耍赖都要耍到她家里去了。为了以防万一,静云只能以退为进了。三姑突然走到静云身前,掰住静云的肩膀,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她又不得不垂下了头。静云不是她与道川的威胁,但是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如果把她惹毛了也难说会出什么乱子。她咬了咬下唇,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坐上了下山的班车。
车窗外的天边天色凝敛,一抹绛红色的云朵挂在半山腰上。中巴车在盘山公路上晃动盘悬着,静云从车窗望出去,径山的山风重重叠叠的,像是负重的一群小巨人,不住背着夕阳往前跑。上山的时候也就有点发晕,到了这会下山的时候,静云就觉得肚子里涌起一股酸水,不住往喉咙冒,但凡再来一个急刹车,她都不能保证自己到底是不是会吐出来。
“你们和大伯那边的事,我是一点都不想掺和的。”下车的时候,静云突然对着三姑说了句,“我们从前说不上话,往后也不愿意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