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正是浙一医院最忙碌的时间点,医院门口停满了各色车子,进进出出的挤满了看病和出院的人。有些额头上贴着纱布哼哼唧唧地嘴里念叨着什么,有些由人扶着一拐一拐地下台阶。来省城看病的人都喜欢赶早,从早上七八点开始,各个科室门口早就已经争先恐后挤满了人。
静云掀开正门入口的帘子,一股子独属于医院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痰盂的腥臭,又像是酒精消毒水的刺鼻味道,瞬间熏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来。前往住院部必须要经过急诊室,走道有些闷热,到处充满了呻吟声,小孩的哭闹声,各色急诊的人和家属汇集在一块,挤得人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声响。静云经过的时候,一旁位置上等候的人不时就会投射过来打量的眼光,她实在有些不自在,只得低着头快速走过。
二十楼是单人间套房专区,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就没了踪影。电梯出来的走廊漫长,还有种医院里特有的日积月累的阴气,人走过去都觉得周身清凉。到了2202房外头,静云抬头就看到门内几个晃动的熟悉身影,略微有些踟蹰。
“什么安宁养护?听起来花里胡哨的,我就觉着这名字听起来很不吉利!咱爸好端端的还在这儿呢,要什么安宁养护呀!”大伯林诚滔这会正脸涨得发紫,脖子粗红粗红的,连带着额头上的青筋也一根根蹦起,看起来像是在生着大气。
大伯不仅仅是林家的长子,说起来从前也是在电力局做过领导的人。前些年刚从单位的位置上退下来,闲赋在家还很不习惯。老爷子一病倒,他这身上的天然责任感就出来了,说什么也要跑到医院来主持大局,好好指点规划下这医生和治疗方案的事情,要不然就体现不出他这个林家长子和曾经的领导风范来。
原本从前在单位的时候,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他都很是在行。可是人真到了医院里,他又发现肚子里关于医学的储备根本够不上跟医生交谈的。有时候医生聊得深了,可能范畴都已经超出了林诚滔的认知范围了,这时候他又多少会觉得有些尴尬。那种尴尬让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羞愧,因而他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露怯,更不能让家里几个兄弟姐妹给看出来他心下暗中翻滚过的山路十八弯。不管好事坏事,一概含含糊糊高深莫测的样子去敷衍,人家也还承他的面子,那对他而言就是大大的痛快。
“大哥,你这人懂么不懂,就喜欢瞎掺和。还是少说两句得了啊,说多了都是叫人瞧笑话来的。刚才医生都说了,爸已经是到了胰腺癌晚期了,就算继续治疗也没痊愈的希望了。也别为了成全你自己孝子的名头,就瞎折腾爸。”
说话的是三姑林诚芳,有阵子不见,她的面庞倒是越发滚圆发福了。三姑的脖子略微有点短,带着一种富态的肥白,一圈圈的褶皱下面挂着一串冗沉的金项链。她那标志性的低垂发髻仍旧梳得乌光水滑,再加上耳朵、胳膊、指尖那一身金饰打的配合,在这素净的病房里多少显得有些扎眼。
林诚滔心里在思量些什么,林诚芳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她大哥这种人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面子,还真以为自己现在还在电力局位置上坐着呢?这都退下来多久了?所谓人走茶凉,他这会人在电力局门口晃荡一圈,保安都不一定带正眼瞧一眼的,还想在弟妹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可想得美!
大伯的脸瞬间气得发绿,他咬牙切齿地瞪着三姑,好似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谁都看得出来,兄妹两人在这一刻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濒临绝交的地步,好在他们周围还站着个老二林诚初。静云深知父亲林诚初的秉性,父亲一贯认为家里兄妹之间起点争执和变扭不算什么太要紧的事。只要他站出来当个老好人规劝两句,活个稀泥,再说几句软话,也就把事情往团团圆圆的方向上带了。果不其然,如静云所料那般,父亲主动出来当了和事佬,硬是要把大伯和三姑两人捆在一块,一声声的“家和万事兴”中,算是把和稀泥概要的元素都给凑齐了。
只是这次三姑似乎不愿意就这样含糊应付过去,扭头吸了几下鼻子,眼泪竟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地淌了下来。大伯一看三姑这泪淌得抽抽噎噎止不住,刚才还有的大丈夫男儿七尺之气,这会瞬间就被浇灭地如同焉了的茄子一般。
“好男不跟女斗,你这瞎胡闹呀!”大伯一时没招了,只是悻悻地蹦出一句,算是举了白旗要求休战。这场兄妹之战真是短暂又无趣,大伯扬了扬眉梢,但精神上也并不觉得自己此举是落了下风。谁让他是家里长子呢?这弟弟、妹妹有什么不是,到最后还不都是要仰仗他来解决和庇护?林家这么大一个家族,少了谁都可以,可偏就是不能少了他呀。
“同你啥搭嘎?你给老子滚!”三姑“砰”的一声把拎包甩到了地上,一双三寸高跟鞋跺得震天响,径自就朝着大伯的面狠狠啐了一口,一副不依不饶的姿态。她是晓得自家大哥的心态的,如果这个时候她沉默,那么她便成了无理取闹的那个人,吃这种哑巴亏是她最忌讳的。
这粗鄙的话一出口,大伯情绪激动,就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直接上手就要掰了三姑下巴。三姑一下躲闪开来,继续用刻薄的语言攻击对方。眼见着病房内情势越发不可收拾,林诚初忙上去左右开弓去劝架,结果不知怎的被推了一把。静云就看见他的身姿猛然往后一仰,像突然被子弹击中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然后他一脸吃痛地缩成了一团刺猬。此时此刻,父亲眼中只剩下惊慌,只怕吓得顷刻就要上演昏厥的戏码了。
这就是她的老好人父亲了,上有大哥,下有三妹,做了家里一辈子的夹心饼老二,永远不喜欢做出头鸟,而和稀泥的事他最在行。可一旦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又或者是需要他来定神的场子,恐怕就有些拿不住了。想到这些,静云莫名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喉咙如同卡了东西一般。自打前些年母亲去世以后,她就越来越不想跟父亲直接面对面了。每次父亲问起什么,她都借口说带孩子忙,实则更多是不想看见他那副畏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