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来一回,唾沫横飞,几乎已经是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了。静云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的手腕在半空中暗暗相互较着劲,伟峰一旦心软了有些使不上劲,老爷子就拼命压过他一头,甚至有些往死了给他压下去。末了,两个人都满脸通红,谁也不愿意让谁一马。爷爷到底是病人呢,也撑不了几分钟就落了下风。
“李伟峰!你发什么神经病!你到底要干什么?”爷爷终于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拍案道。
即便到了这会,伟峰仍旧没有退让的意思,他头脑一热就嚷嚷道:“爷爷,您这是一把年纪了为老不尊,一点都不讲究下棋的规矩,那么这棋不下也罢!”
这话一出,直接击中了爷爷的软肋。他突然就觉得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有一种因为生病还有羞愧带来的底气不足感。做了一辈子德艺双馨的艺术家,竟然被孙女婿说是为老不尊?这个小畜生崽子!真是反了,反了!简直岂有此理!
人一情绪上头,原本虚的身体也软了,“砰”的一声,却见爷爷胳膊一下就落在了棋盘上,整盘和田玉棋子被扫射地四处飞落。与此同时,他开始咳得天崩地裂,简直好像能把整个肺给咳出来一般,肩膀起伏得厉害。
伟峰满脸无辜,又无可奈何地望着老爷子,眼神里既是恼火又是担忧。静云慌忙起身把爷爷扶到床上休息,又喊了护士来看爷爷的情况,顺带让护工收拾了下一地的狼藉。不过是下一盘棋,竟然就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就是让爷爷几次而已,伟峰较这个劲干嘛?事情闹成这样,还怎么收场?静云越想越生气,安顿好婉瑜在病房陪老爷子之后,直接一个眼神飞刀出去,示意伟峰出去说话。
夫妻两个人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相互对视着,谁都没有主动先说话。静云觉得全身肌肉都在弹跳,伸缩,还有些许激动地发抖。她有一股子的闷气无处可发,可是她又不能在这里发作出来。伟峰突然扯住了静云的衣角,静云伸手就狠狠拍开了他的手。伟峰有些错愕地站在那儿,印象里静云从来都没有这样生气过。先前夫妻俩不管怎么吵架,主动权都在他的手上,这还是第一次静云主动挑了事跟他正面冲突,这种主动让他有些不适应,还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难道不知道爷爷病了么?”静云开口的时候,语气是冰冷的。她原本给自己和伟峰之间都留有余地,也并没有打算将这种夫妻间的矛盾在公众场合肆无忌惮地表露出来。但是这种余地是带着礼貌、疏离,又压抑的,仿佛并不是夫妻,而是一对陌路人一般。
伟峰久久地盯着静云,他好似有些不认识了的样子。从前一直觉得静云是单薄的,瘦瘦的好像胳膊和腿一拧就断。有时候他稍微争执两句,静云的眼睛就会盈满泪水。她好似总是习惯于将自己折叠隐藏起来,塞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再去哭泣。像现在这样直面的冲突,印象里好像是第一次,而更让伟峰诧异的是静云表露出来的疏离和冷淡,无形之中让人仿佛看到了林廷宗的影子。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人不能老糊涂,你们这样是害了他……”伟峰不敢直面静云的目光,只是垂下了头。他认为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一开始都是爷爷自己拉着他下棋的。明明这实验室忙了一天累得要死,能陪他个老东西下棋都已经算不错了。静云那些发难,有点像是无理取闹,好像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一样。他可是眼见着学校的五年合同马上要到期了的,明里暗里在承受的压力简直难以言说,而这些显然没有得到静云的体谅。这么一想,伟峰倒是觉得今天这通架吵得不明不白又委屈。
原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只要就事论事去讨论,是不是要让一让生病的老爷子这件事就可以。荒谬的是伟峰试图开始扯出他的不容易,来转移矛盾去指出这是静云的无理取闹。像是忙成他这样的人,能来探望已经是很客气的了,也不能再过多要求了。这些伟峰没有说出口的话,静云心里头是实实在在晓得的。
在伟峰看来,人的基本生存问题都还没有解决的时候,去要求他去承担什么责任和义务,实在有些“何不食肉糜“的迂腐了。静云总是习惯于从人文角度出发去思考一件事情,而伟峰则习惯于用逻辑来讲事,两个人的不对盘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文科生和理科生的差距。伟峰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静云都听不进去。
伟峰用手扶着额头,思索了一会,“你爷爷对你是什么态度你该是知道的,你在你们家什么时候能说得上话了?你有什么值得强出头的呢?“
比起没有意义的争执,伟峰只想着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把时间花在应该用的问题上。他趁机提起了在中国银行的十万的定期存款,希望静云能抽个时间去取出来。这是他们家的救命稻草,万一合同到期学院不续聘,那么这笔钱好歹还可以过度一段时间。
后面伟峰还说了什么,静云实在是无心顾及了。她只知道伟峰现在就像拿着个刀子的人,尽是往她痛处捅。夫妻做到了这个份上,静云不由得下意识地冷笑了起来。当人想要达到某种目的的时候,总是习惯于先去打压,让对方陷入深度怀疑,然后再去推出自己的观点,以显得观点的正确性。伟峰认为照顾爷爷情绪的事情没有意义,可是他那样没有意义的忙碌难道就有意义么?
相反,伟峰所谓的忙碌也并没有带给她们家庭任何的幸福,反而一次次地变成了负担和争执。他不过也是在给找一个合适的由头,去安放他那颗不安的心。其实他也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被需要,一个没有申请到基金和新项目的人,却一次次地把工作当成借口去逃离他的家庭责任,静云已经不能再忍受这点。
“一个人快40岁了都还没什么起色,大概率往后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以为人人都有这个运气像怀才不遇的数学家章一堂一样,能在58岁的时候咸鱼翻身么?别做梦了!你现在没有新的科研项目,做的不过是老调重弹的补充,你那些所谓的忙也不见得有意义。习惯性忽视家人、忽视该有的责任,你这种自欺欺人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那笔定期我是不会取出来的,是个男人你就自己想办法去银行贷款!”静云将埋在心底的话给说了出来。声音很冷峻,更是一种尖锐的批评,伟峰听了当即便有些拉不下脸来。
狭小局促的走道上,静云悲哀地望着伟峰,涌起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谴责、可怜、厌恶、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真的是很复杂。伟峰太阳穴上的青筋“噗噗”跳着,他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甚至觉得静云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不该把他脸上最后一层皮给扯下来。两个人的目光交汇,静云是仰着头的,而伟峰变成了低头的那个人。
“你懂什么!”暴怒声中,却听“啪”的一声巨响,一个巴掌骤然落下来。静云踧踖不妨地退后两步,而后愣愣地摸着滚烫的脸上,火辣辣的,真痛入骨髓。她的眼睛、表情,错愕张开的嘴巴,无不表示着她对这次突袭的毫无准备,有些不知所以然来。静云的嘴唇不住地抖动着,先是不敢置信一般看了眼伟峰刚才打人的那只手,上面还戴着他们结婚时候的银戒。而后,静云又扭头看了眼玻璃窗户上的自己,那模样真是狼狈不堪,让她自己都想嘲讽讥笑两句。这就是她放弃了瑞士的教职,即便牺牲一切都要陪伴在身边的真爱么?这就是她苦苦挣扎着也要维系的生活的结果么?!此时此刻她发誓要将这个样子,还有那只手深深地印刻在自己脑子里,永远去记住!任何的指印和痛感,她绝对不能去遗忘!
伟峰原以为静云会哭闹,会怒骂,会拳打脚踢来反应,可是静云却一点女人该有的正常的反应都没有。面对一场刚结束的暴力行为,她不过轻蔑地一笑,转身就去了卫生间去洗漱。所谓的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几乎在这一刻体现到了淋漓尽致。静云告诫自己,现在流下的眼泪,就是当初结婚时候脑子进的水。李伟峰这个人,从甩下巴掌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从她的心里死掉了!
第二天开始,伟峰整整有一个星期都没有看到静云。她比平常时间起得更早去送婉瑜上学,而后就直接去医院陪护爷爷。家里没有了热腾腾的早饭,取而代之的是冰牛奶和没有生气的工厂面包。平时静云和婉瑜在家的时候,伟峰总觉得她们有些烦,总是在制造噪音。而现在家里头冷清了许多,他又有些受不住了。
伟峰有自己的一套家庭处事哲学,认为夫妻之间吵架不过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总不能有什么隔夜仇。他那天在医院里是过分了一些,但静云也不该记仇记这么久。他无法接受静云对他态度的冷淡,也无法接受家里没有人去照料。
过了几日,伟峰带着婉瑜垂头丧气地找到了医院里面。静云在走廊上看着他和婉瑜,像两只淋了雨的小狗一样,只是轻叹了一声摆了摆手,什么也没多说,直接带着父女俩回家去了。伟峰心里明白,静云是为了婉瑜而妥协了一次,即便这个家的早餐热气再次飘起,很多事情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一面镜子一旦有了裂痕,是很难再去复原的。但是他必须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日子还是这样继续过下去。就像他现在的工作一样,宁可披着一层皮,也不愿意让人给捅破了。只要事情还能维系,就算是破的,那也是破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