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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命东升新总局领导班子的红头文件下来了,转天下午四点钟,部党组成员集体接见了新总局领导班子成员,李汉一代表新总局领导班子在接见会上发了言。晚上,在部机关食堂,部长超工作餐标准宴请了大家。
按说合并是件大事,往隆重上操办,图多大的热闹也是说得过去的,但部党组的意思是飘彩球、放礼花、兴歌舞不合时宜,还是不搞大场面活动,低调完成合并程序,到时就在东升职工俱乐部搞个处级以上干部报告会就可以了。
这个会议基调,早在红头文件下发前就确定了,东升以外各二级单位的处级领导接到通知后纷纷赶回东升,按一局二局的原归属身份,分别住进了皇京大饭店和多景多大酒店,家在东升的也有回家住的。
明天上午九点,新领导班子成员集体在东升亮相。
对苏南和温朴来说,往明天上午九点过度的这个夜晚是百感交集的。吃过部长的宴请,苏南和温朴心照不宣地来到办公室。
温朴像过去一样,进门后先处理苏南的呢子大衣,然后涮来一条温手巾给苏南擦脸,最后再给苏南沏了一杯绿茶。
两人在餐桌上都喝了部长的敬酒,但都是少量,所以说这会儿两个人身上并没有多少酒气。
苏南坐进长沙发,捧起茶杯说,小温啊,现在我才好对你说,其实我是舍不得你离开我的。
温朴这时哪能吃不透苏南这句话含着的意思,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
苏南早就表过态,并且已经做到了,那就是温朴离开他以后,他就不再配备贴身秘书了,温朴将成为陪他走过最后一段工作之路的贴身秘书。
苏南的目光在温朴脸上一过,就也带出了潮湿的气息。
温朴咬着嘴唇,把头低了下来。
苏南拍了拍脑门,推开眼前的话题往远扯,说,小温啊,你就不想问问我有关袁局长的安排?
温朴哽咽道,苏部长,一山不容二虎,袁局长这也是顾全大局。
苏南叹口气说,部文联**的位置,你觉得适合袁局长吗?
温朴抬起头说,那也是个正局级位置。
苏南摸着茶杯道,我跟工会孔**交换过意见,他不打算再兼文联**一职了。唉,自古官场无硬汉,衰老是生命对一个人的最终回报。
温朴盯着苏南把玩茶杯的手,盯着盯着就站了起来,默默不语取来文件包,从里面拿出装着指甲刀锉刀的金属盒,坐到苏南身边,打开盒子,首先取出指甲刀,什么也不说,甚至也不像以往那样看苏南一眼。
温朴拿起苏南的右手,轻轻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低头剪起来。
咔、咔、咔咔……对两个男人来说,这短促而干脆的声音,听着熟悉而亲切,就像是在回放一段嵌入肉体的打击乐,酥软着血管和筋骨,尤其是苏南,当意识到这如音符一样旋响的咔咔声,今后有可能长久冬眠在记忆里时,正在被温朴修理的这根手指,情不自禁地软麻了一下,这种软麻的滋味他曾在他遥远的青春期里有过。苏南一咬牙,屏气凝神,尽量让这触动心膜的咔咔咔的声音不失真,不从耳边风一样匆促溜掉。毛细血管充盈的耳廓被划颤,耳朵眼内每一厘米的软组织都被抚慰,苏南浑身的神经,刹那间就绷紧了,仿佛这咔咔咔的声音,真的不是剪断指甲发出来的,而是一颗心叩响另一颗心的简捷语言。苏南沉醉了,眼前一片迷蒙,好似置身于某一座弥漫着故事气息的雾都,也像是在面对年轻时走过的某处飘雪的原野,一串串由远而近的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散在这咔咔咔的声音里融化,变成另一种情感的介质延伸。苏南的心魂,在这细薄与震颤的指甲上,开始预感因未来的思念而必须置放在远处的相视相贴,提前感受人生分分离离在每一秒钟里的难舍与怀想,还有坚硬与柔软的窃窃私语。苏南的肉体满足了,精神满足了,幻觉满足了,咔咔咔的声音,这时已经覆盖了他记忆里的杂音,他觉得自己享受到了人生情感的专场音乐会。呃,他劝告自己这时不要流泪,等到心里的掌声涨溢出来,溢到嗓子口和眼底的时候,眼睛自然会潮湿了……噢,又换了一根手指,这是自己哪个手上的哪根手指头呢?苏南唤醒入眠的神经,试着感觉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温朴已经把自己的十个手指头都剪出来了,这会儿正在逐个检验做工质量呢。之后他听到了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温朴拾起落地的锉刀,送到嘴边吹了吹,拿起苏南第一个被剪的手指,埋头锉起来。嗞,嗞,嗞嗞……嗞嗞,嗞……这一刀刀锉出来的嗞嗞声,很颤悠,很呢喃,很空灵,顺着苏南的手指,电波一样输入到心里。于是苏南心里就静不得了,荡出了响声,像是锉刀这会儿正在他的心尖上顽皮拨弄,撩得他痒痒,甚至让他感觉到流动的血液也痒痒了,挑逗得各处的肌肉活力收缩。呵,这就到时候了,这时候所有的感受都需要浇灌了,苏南的泪水说什么也憋不下去了,缓缓地从眼睛里流淌出来,划过皱褶的脸颊,舔过蠕动的嘴角,最后这两股泪水,在他尖瘦的下巴底汇合,滴滴答答落到了温朴的手上,融进了锉刀下嗞嗞嗞的轻音里。温朴没有把头抬起来,他紧咬着嘴唇,他不想在这个夜晚陪着领导落泪,哪怕是高兴的热泪,他也害怕流出来,因为他知道高兴的泪水一旦流出来,再热也会变凉的,而凉下来了,人的伤感也就显现了。可是,可是他此时没有办法战胜自己的感知与眼睛,因为一股从心里漂流而来的液体,必须要经过他的眼睛来证实他情感的流量与温度。温朴热热的泪水,在嗞嗞嗞的声音里,汇合了苏南在他手背上等待已久的眼泪。温朴眼前雾气叠绕,手里的锉刀,到这时也就没办法再继续工作了,他只能紧紧地攥着苏南的手指,感受着从领导心底抖出来的颤动。苏南抗着心头的痉挛,抗着脑子里的感激,还是一言不发。后来苏南就把温朴搂到了怀里,像一个疲惫的父亲在拥抱疲惫的儿子。
2
温朴回到家时,朱桃桃一看他脸色有问题,就猜出了几分,问道,跟苏部长谈感情了吧?
温朴道,我心里憋得慌,出去走走好吗?
朱桃桃说,都这么晚了还出去啊?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东升上任吗?还是早点休息吧。
温朴涩涩一笑道,也好,那就早点休息。
朱桃桃一个肩头靠到他身上,妩媚地说,那就一起洗洗吧。
听了这话,温朴心里抽了一下,他想一起洗洗这话,今天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再一细想,不由得意识到,自己怕是有一年多没有跟朱桃桃一起洗洗了。
夫妻同浴,是一种生活情趣,但更是精神与肉体的直接交流,夫妻间的裸体对话离心最近,因为体温是夫妻间最有温柔内涵的语言。
朱桃桃已经去了卫生间,温朴一机灵,犹豫着动了脚步。
站在哗哗的莲花喷头下,朱桃桃就不好好冲洗了,搂住温朴亲吻。
温朴抚摸着她光洁的皮肤,散乱的心开始一点点地往她身上回归。
没有体能,就没有完美的爱情;没有裸体,就没有和谐的婚姻。这是谁说的话呢?温朴想,这句话可能是一个叫库基托拉米亚的音乐家说的。
男人的扩展力量,在他两腿中间迅速聚集起来,他把身子已经柔软的她,往浴盆那儿移动,但是她的身子不顺从,三拧两转,反倒把他的身子顶到了莲花喷头下,淋了一阵子后,再一顶,就把他顶到了贴着马赛克的墙上。她决意要学一次妹妹朱团团的做法,团团能把一个叫陈先生老外顶到椰子树上干一次,自己怎么就不能把老公顶到墙上整一回?
温朴显然不习惯此举,但他进入后就快活起来了,屁股在墙上撞出咚咚咚的湿漉漉的声音,他们头顶上的莲花喷头都颤动了。
这过程中,温朴听到了自己的手机铃声,吃了一惊,不晓得自己的手机怎么由震动变成了铃声?但他并没有停下来。后来家里的座机又响个不停,他们还是没有停下来,这个新姿势很是索要他的激情与体能。
他们几乎是同时得到了对方的高潮,完成了一次高质量的夫妻生活。
温朴披上浴衣,软着两条腿出了卫生间,拿起手机来看,是袁坤打来的,于是就打了回去。
温朴沉静了一下说,袁局长,我刚跟苏部长分手。
袁坤道,明天你就要上任了,一猜你就忙。
温朴心里酸了一下,全然没有了以往与袁坤通话的那种贴近感觉,看来权力这东西空谈时是一回事,实际掌握又是一回事,权力赋予人的心里感受是微妙而敏感的。继而,温朴忽然又意识到苏南那会儿在办公室里说话,就是问他袁坤出任部文联**一职合适不合适,现在想来,苏南那是想在正式找袁坤谈话前,先让自己从侧面与袁坤交流一下。
温朴说,是啊,老兄你没个着落,我能不忙吗?
袁坤道,照你老弟这么说,我现在有着落了?
温朴想想说,你老兄不是想清闲吗?那你看文联**这个位置怎么样?
袁坤笑道,苏部长替我做工作了,我很感谢,孔**跟我联系过了。
温朴一听孔**私下里跟袁坤通过气,就立马刹车,往回拽话道,我看那个位置不适合你袁局长,你还是再跟部领导谈谈吧。
袁坤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弟啊,那你说哪个位置适合我?我看部里哪个位置都适合我,哪个位置又都不适合我。
温朴打了个哈欠说,你还有心情跟我捉迷藏啊老兄?
袁坤道,好好好,那我就不捉迷藏了,直来直去说吧,温局长。
尽管不是首次听人叫温局长了,但温朴还是不大适应,振作了一下说,你有好消息,我今晚就不睡了老兄。
袁坤说,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给部领导添麻烦,今后我不想再给部领导添麻烦了,我打算买断工龄,去北京一家外资公司工作。
温朴愣了好半天才开口,这么说你已经……
袁坤说,一家韩资公司,搞油气市场开发,跟我这老本行能挂上钩,当个副总经理,年薪二十五万人民币。温局长,往后有什么合适的项目,咱们可以合作开发,更需要你老弟照顾。国企是航母,这我心里有数啊!
温朴问,刚决定的?跟苏部长说了吗?
袁坤说,要官我得去找苏部长说,这辞官嘛,而且是一辞到底,身上连个裤衩背心都不剩,我想就没必要再去打扰苏部长了,领导都挺忙的。
搁从前,温朴听他这样说话,会觉得他这是在破罐子破摔,拿一走了之说事儿,可是现在温朴没有那样的感觉,他甚至觉得一向被自己认为不怎么玩弄心计的袁坤,这时在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上,表现出了十分的润滑心计,有胆量而且也是适时地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因为袁坤的这种选择,他不用细掂量,就能把其中的分量掂量出来,袁坤这时选择离开,无疑是利大于弊,过去毕竟有那么多人往部里告他这受贿了那腐败了,他要是还呆在部里,尤其是呆在一个没什么实权的位置上,说不定哪天就会给什么人翻出什么致命的问题来,到那时他再想躲,可就没有地方躲了。脚上走出泡来,悄悄地消了也就消了,可是万一捅破了,就不好走路了,再弄感染了,就更麻烦了。
温朴感觉下身软绵绵无力,他想为袁坤高兴,却是说不出高兴的话来,他问道,那明天的合并大会,你还参加吗?
袁坤没有马上回答,过了许久才说,不准备赶回去了温局长,我现在北京呢。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去东升,休息吧,等我回东升办手续时,咱们再聊,提前祝贺你高就,老弟。
那你也早休息老兄。温朴说。
袁坤客气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3
放下话筒,温朴坐在沙发上发呆,朱桃桃在卧室里叫他,他挤了几下紧巴巴的眼睛,抓起茶几上的手机,起身进了卧室。
朱桃桃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温朴看了一眼,就把自己的手机面扣过去,之后让自己的手机骑在了朱桃桃的手机上。
真色情。朱桃桃看着两部叠在一起的手机说。
温朴上了床,拽过被子盖到身上。
朱桃桃把床头灯关掉,掀开身上的被子,钻进了温朴的被窝。随着一股凉气扑身,温朴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床上有两个被窝,过去这床上只有一个双人的大被窝,何时由一个双人的大被窝变成了两个独立的小被窝呢?但他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分被窝的,习惯已经让他把许多本来不习惯的东西都变成了自然。
朱桃桃的两条腿,藤条一样缠在了温朴的一条腿上,一只手在他小腹那儿摩擦着,他忍着困倦,把她搂在怀里。
东升那个破地方,我可是不去。朱桃桃说。
温朴说,那我要是在东升干上一辈子呢?
朱桃桃说,在东升呆上一辈子?你就这点出息啊我说?
温朴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朱桃桃说,你要不嫌烦,不怕累,你就两头跑,等哪天你跑够了,就在东升找一个小姑娘解决你的基本问题,我不会难为你的。
温朴道,男人中年一朵花,你到中年还能有几个粉丝?
朱桃桃的脑袋从他怀里拱出来说,有人好吃嫩草,有人得意秋黄瓜,没听说还有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娶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温朴道,这有什么,前几年我还听说,国外一个七十四岁的老奶奶,找了一个十九岁美少年呢。
朱桃桃说,照你这么说,我完全可以找个童养夫嘛。
温朴抓住她的一只乳房,揉搓着说,童养夫要是抓住这东西,肯定认为这东西是暖水袋。
你不是东西!朱桃桃说着一翻身,顶起被子,骑到了温朴身上,下一个动作还不等做出来,她的手机彩铃响了。
讨厌,大半夜的,这是谁呀?朱桃桃嘟哝着打开床头灯,探身子取来手机。
团团?这都几点了她还打电话?朱桃桃说着接通了电话。
姐我……喝多了,回不去……了……
朱桃桃稳定了一下情绪问,在哪?
三里屯……老地方,涧水谣……姐。
开车了吧?朱桃桃问。
开着呢,姐我驾照……大前天让狗日的扣了……
朱桃桃问,就你一人?
现在就我一人,那家伙刚才叫我……叫我轰跑了姐,他以为他是谁呀?有**……俩臭钱,就跟老娘装丫挺的……姐!
朱桃桃使劲叹了一口气。
朱团团在电话里打了一串酒嗝。
朱桃桃说,听着团团,你哪儿也别去,也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就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接你。
姐……姐夫在家吗?
朱桃桃这时还骑在温朴身上,听朱团团这么一问,她的屁股使劲往下坐了一下说,姐夫,你还知道你有个姐夫啊?他睡着了,明天一早他要去东升。
啊哈,呃,呵呵,呵呵,首长……秘书,首长秘书当官了呀……啦呀啦,官场水涨,爱情泡汤……
行了你,闭嘴吧你小怨妇!朱桃桃说,再说,再说舌头就拧麻花了,老老实实呆在那里等我。
断了电话,朱桃桃从温朴身上下来,骂了一句,不争气的小骚货。
温朴坐起来,望着朱桃桃的脸说,这么晚了,咱俩一块去吧。
朱桃桃说,你明天有事,不能再折腾,我自己打车去,开她车回来,你赶快睡觉吧,没事的,她又不是第一次这样闹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