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熊瞪大了眼睛。眼前的江延已不成人样了,本来精壮的身躯变得有些臃肿,像是穿了小一号的衣服,里面还鼓鼓囊囊的塞了什么东西。他面色苍白,眼珠子像是要凸出来,无神的盯着狗熊,口中的血瀑依旧挂着,只是血流小了许多。
乍一看,就像一具在水中泡了好几天的浮尸。
狗熊昂首发出无声的狂嚎。
江延只看了它肩膀上的伤口一眼,旋即轻轻在水里一蹬,整个人炮弹似的冲上水面,那一羽不能加的湖水轻轻的托着他臃肿的身子,让他得以在水上飘然前行。
好快的速度,转眼间便来到汀州上,两步便转过一道亭台,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的幻象,江延还特地结结实实的踩了两脚。
后面陡然传来一声狼狈不堪的嚎叫,却是那狗熊也跟着上来了,却被笼罩在这汀州上的一股莫大伟力压住笼罩,那是真人阵法阵眼处自带的威压,江延刚刚吸收了满身的灵气,方能抵挡的住,狗熊却不行。
江延连头也不回一下,飞快的穿过殿宇楼阁,来到中间那棵大柏树下,地上果然放着一个小小的蒲团,上面罩着一方明黄的布巾,上面绣着一个道人手持神剑入深潭斩杀怪龙的图案。
真人离去两千年,当年他打坐的蒲团却还是纤尘不染,手植的柏树还是郁郁青青,给人一种真人只是出去游历的错觉。
“刷。”
黄光一闪,蒲团上陡然显出一个轻袍缓带的老者,与那蒲团上的老者形象一般无二,背后也负了一把剑。
江延面无表情的盯着他,既不害怕,也不惊讶。
老者却盯住了他,断喝一声:“哪里来的妖孽!竟敢闯我洞府,还摸到老夫起居之处来,想干什么?”
说话间,一股浩浩荡荡,笼盖四野的气势朝着江延压了过来。
“呔!妖孽,本座问你话,你聋了嘛?再不说话,本座一剑劈了你!”
老者见江延定定的望着他,也不说话,也不动作,不由勃然大怒,怒喝一声,伸手就去拔剑,只是动作十分缓慢,像是给江延一个考虑的机会。
江延还是不说话,眼睛上翻,像是在急剧的思考着什么。
老者终于拔出了长剑,刹那间,虚空像是被割开了,一股浩瀚的锋锐之气盖向江延。
气势想要锋锐,便难以浩瀚,若是浩瀚,便只余厚重,然而这一股气势却是既锋锐又浩瀚,好像千万柄长剑一齐出鞘,对准了江延一般。
江延后退一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容,又带着些许释然:“原来如此,一切都是你在主导。”
“小子,你说什么?你闯我洞府还有理了?本真人今日就一剑劈了……”
老者手持长剑,声色俱厉的开口,只是一个“你”字还没说出口,江延已经大步上前,一脚踢向老者。
他竟然脚踢真人!
“砰!”
真人摔了个仰八叉。
他竟把真人踢倒了!
在汀州边趴着的狗熊,忽然发现笼罩自己的力量消失了。
万化洞天像一头疲倦的巨兽,在一通肆虐之后,慢慢的睡下了。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无比,只有一片柏树叶轻轻落在了江延肩头。
老者的身形渐渐虚化,原地留下了一张方巾,一个黑黝黝翻了个身的蒲团。
蒲团被踢开,原本盖住的地方冲出一道晶莹的光华,直射斗牛,其间散出的烟霞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江延嘴角陡然溢出一丝鲜血,他踉跄着走过去,一屁股坐到烟霞之中,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像是方才一番动作已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贪婪的吸进那些烟霞,甚至舍不得把它们呼出来,每吸一口,他苍白的脸上便多了一丝红润,身上的臃肿却丝毫不见消减,反而有越发肿大的趋势。
“好家伙,总算成了,好凶的机关兽,若不是我的青霜剑快,今个儿险些落在这里!”
欧阳藏剑的笑声自远而近,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已然到了汀州之上,只见他浑身浴血,模样比方才更狼狈了,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喜悦。他跳下飞剑,把剑鞘当拐棍拄着,脚步踉跄着走了过来,见了江延的模样,瞳孔一缩,面色由喜转惊,随手将长剑丢在一旁,上前扶住江延“宽阔”的肩膀,道:“老弟,怎么弄成这样了?”
江延看了眼被他丢在一旁的长剑,笑了笑:“你告诉我那些杂草的事,我不信世上真有这个道理,就自己试了一下,却发现果然如此,如今我与那些杂草也是一般的有毒了。”
他虽是笑着自嘲,语气中却不禁露出一股颓唐的意味,实在是自知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任他如何坚毅的心性,此时也不顶用了。
欧阳藏剑豁然回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抓着江延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你掉进那湖里了?你强行突破……吸了灵气……”
江延微微点头。
“我不是给了你一个碗嘛?”
“在这里。”
江延从怀里摸出那个破碗,想要递给欧阳藏剑,但手刚伸到一半就失了力道,那碗哐当一声跌在地上,碗延在地上哗啦啦的转了两圈。
“汀州上有阵法笼罩,好像还有人主导,”江延看了眼地上的蒲团,目光中闪过一丝怒色,“我闯进来时,被障眼法所欺,一头闯进了湖中,所幸老天还饶了我半条命,让我能活着见到这地母灵髓。”
他伸手在地上扣了一下,手指上带出一点烟霞缭绕的银色液体,正是那所谓的地母灵髓。
欧阳藏剑正打量那碗,心中早已猜到了七七八八,看了眼江延,焦急道:“灵气淤积……譬如天发洪水,塞经脉堵气血,致使肿大,时间一长必将淹没本性灵光,将人化为灵气……这可如何是好?”
江延微微苦笑,彼时灵气已在他体内分成数股,横冲直撞,其中最大的一股正在冲击他的识海,他那一身修了十几年的真气,不过是五谷杂粮、畜生血肉中得来的驳杂灵气,数量虽多,见了这阵法沉淀了两千年的纯净灵气,就跟小鬼见了阎王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他只有凭着借来的那一点微弱灵性,拼命的去疏导去分流,却总是无功而返,其中痛苦绝望之处,不是亲身经历绝难想象。
欧阳藏剑焦急的踱步,剑眉倒竖双目圆睁,拳头攥的紧紧的,顷刻间已想过了七八种方法,然而却又都在心中一一否决。
便在此时,他怀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歌声:“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
歌声婉转清丽,却唱出一股凄凉伤怀之意,令江延一阵侧目。
欧阳藏剑摸出一枚白玉小剑,长有三寸,捏在手中,按了一下,歌声顿时停了,欧阳藏剑却露出了倾听的神色,少倾,他将那小剑收了,走到江延身前,一般的盘腿坐下。
两人相对而坐,欧阳藏剑身体稍稍前倾,伸手搭在江延肩头,将一股精纯的灵力注入江延穴道之中,想要探出江延体内情形如何,然而灵力一送进去,立刻如泥牛入海一般,消融的干干净净,欧阳藏剑的眉头皱的更深了,立刻又将一股精纯的灵力送将过去。
“那是什么?”
趁着这空档,江延饶有兴趣的的开口问道,意指方才那手机一样的东西。
“讯符。”
欧阳藏剑惜字如金,体内的灵力不要钱似的送了出去,却连个水花也没泛起来,他连续两场大战,又受了伤,面色本就苍白,此刻更是煞白煞白的。
“能跟千里之外的人说话?”
江延愈发好奇。
“不错,你听说过?”
欧阳藏剑有些惊奇,不知道他竟何以能猜的出。
江延嗤笑一声,却不多说,只道:“催你回去了?”
欧阳藏剑的身形晃了一晃,终于撤回了手,深吸了两口气调匀呼吸,才慢慢的开口道:“不错。”
“那你就快回去吧。”
“你了?”
“等死。”
欧阳藏剑深深的翻了个白眼:“不行,你要跟我走,去阳阜城,我给你找最好的郎中。”
“郎中?郎中还看这个?”
“有专门给修士治病的地方,叫回春堂,是燕国官方开办的。”
江延急剧的思索了一下,问道:“我能被治好吗?”
欧阳藏剑的目光黯了一下。
江延笑了:“那我就不去了。”
“不行,”欧阳藏剑的气势凌厉起来,“总会有办法的,总强过在这里等死!”
欧阳藏剑终于颓然的放下了手,体内仅存的灵力用光了也没探出个究竟来。
江延默然不语,站起身来,走到蒲团前,定定的看了看,接着,他忽然对欧阳藏剑道:“欧阳兄,剑借我一用。”
飞剑自行出鞘,悬在江延右手处,江延伸手握住,剑柄还是热的,黏黏的似有欧阳藏剑的手汗,却又有一种格外的冰凉,像是要把人冻僵了,他紧紧的握了握,忽然举剑劈向地上的蒲团。
“别别别!”
一个轻佻的老年人声音传来,紧接着,那个蒲团自己翻了个身,躲过了这一剑。
欧阳藏剑目瞪口呆:“谁在说话?”
江延快步上前,一脚将那蒲团踢开,口中只骂:“狗东西,可将我害得好苦!”
那蒲团在地上直打滚,哭爹喊娘:“大爷,小的错了,饶了小的吧!”
江延更不迟疑,直把手中长剑当刀来使,横劈竖砍,看的欧阳藏剑嘴角直抽。
蒲团在剑光中来回翻滚,身上已捱了好几剑,总算材质特殊,没被划破,那个轻佻的苍老声音又嚷嚷道:“斩龙老哥,快来救救老弟,不然真要叫人打杀了!”
落在地上的明黄方巾慢慢的飘了起来,像是油尽灯枯在夕阳下坐等驾鹤西去的老者,颤颤巍巍的升起一米来高,然而它一飘起来,江延立刻感到后背发凉,像是被一头凶猛的野兽盯住了。
欧阳藏剑盯着那方巾,失声道:“斩龙图!”
斩龙图发出一股柔和的力道把江延推开,而后,它裹挟着蒲团,向高天上冲去。
蒲团大叫:“你要带我去哪!这是我们的家,快去把他们杀了呀!”
斩龙图停也不停,向高天掠去。
欧阳藏剑此来便是为了这一方斩龙图,此时岂能看它远去?飞剑早已化作一道流光,后发先至,截住一图一蒲团。
这斩龙图乃是一件了不起的宝贝儿,若在寻常,威能一展,十个欧阳藏剑也杀了,只是真人离去两千年,斩龙图无人驾驭,图内蕴藏的灵气十不存一,难于斗法。
斩龙图被截住,倒也没有左突右冲,失了仙家宝贝的颜面,只是在空中掉转了头,一股浩瀚的锋锐气势立刻笼罩向欧阳藏剑。
先前那蒲团借着阵法之力幻化出万化真人的模样,又借来一丝斩龙图的气势打压江延,江延虽浑身都是灵气,却也被逼退了一步。
此刻欧阳藏剑面对的却是真正的斩龙图,一件三品法宝,端的是威名赫赫,曾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喋血在它手中,虽只显露一丝气势,也能将一个炼气境界的修士吓得肝胆俱裂。
欧阳藏剑两股战战,却兀自挺立当地,直直的望着斩龙图,深吸了三口气,以示自己不屈之意,然后,他一揖到底,道:“今妖族肆虐郡府之间,残害黎民,霍乱苍生,有人族大能欲摆大阵,斩妖除魔,望借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任由尊下远去。”
旁听的江延这才豁然明朗,阳阜城闹妖的事情他早有耳闻,不只是阳阜,阳阜隶属的东阳郡也是妖风四起,只是不曾吹到黑云山这小地方来。
欧阳藏剑若是所言不虚,那的确兹事体大,想到欧阳藏剑说的“不但为了朋友所托,还为了更加重大深远的事”,江延不由微微点头。
空中的斩龙图一动不动,似乎听不懂欧阳藏剑的话。
欧阳藏剑浑身颤抖,艰难的一拱手道:“张天师乃是荡魔大帝门生……万化真人又得了张天师传承……一生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后来冲关之时生死道消……外人传言是因为妖魔暗算留下的隐疾……,今天师飞升……真人已逝……妖魔却横行依旧……尔身为万化真人承道之物……独守空山……不知是否是万化真人心中所愿……”
这一番话说的断断续续,却自有一股坦荡之意,片刻的静默后,空中的斩龙图忽然收了威压,重又变作一块普通的方巾,随风飘向欧阳藏剑。
欧阳藏剑不敢怠慢,连忙伸出剑鞘,将那方巾搭住,而后将其叠好,揣进怀中。
“妈呦!疼死我了!这一把老骨头,摔坏了算谁的……”
斩龙图撤了神力,蒲团立刻摔下来,几十米高的地方这么一摔,好不凄惨的叫了一声。
经此一打岔,江延的气也消了,体内的剧痛也实在不容他多做动作,便不再去看那蒲团,径直走回地母灵髓所在的阵眼处盘腿坐下。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嘴角又溢出了血。
欧阳藏剑却走到那蒲团前,伸手将它拘禁了,持着长剑抵住蒲团中心,冷然道:“方才是你在操控大阵?”
“不是我……”
“嗯?”
欧阳藏剑用力一抵。
“是我!是我!”
“你是怎么能说话的?”
“我也不知道,生来就能说话!”
“嗯?”
欧阳藏剑手上又加了力道。
“哎呦!我说,万化那老家伙临死前把一道神念寄托在我身上,让我守持这大阵,防止有人闯入……”
蒲团哭爹喊娘道。
“胡说!人死如灯灭,怎么会有神念留下?”
“真的!我乃是一块万年桃木做成,想是那勾魂使来时见了我厌恶,是以勾的不彻,留下着一缕神念!”
“胡说!”
欧阳藏剑手腕一抖,就要一剑刺将进去。
“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蒲团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不信,你带我回去研究研究啊!多稀罕呀!”
“你把我朋友弄成这样,饶你不得!”
欧阳藏剑剑眉倒竖,心中却又好笑又骇然,这蒲团太过诡异,说它是法宝它也不是,偏偏还深具灵智,知道惜命求饶、巧言令色,饶是他出生神剑宫、见多识广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过他既然认了江延做朋友,以他重情重义的性格,绝不能容忍这蒲团安然,当时就要把它砍个稀巴烂给江延报仇,却听江延道:“罢了,我还没死,倘若我死了,再要它抵命吧。”
欧阳藏剑眉头一皱,放下了蒲团。
蒲团心中充满了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人才有的感情,激动、恐惧、感激、愤恨,百感交集,又被江延“抵命”一说吓得亡魂,立刻道:“死不了,死不了!”
欧阳藏剑一怔:“你说什么?”
江延豁然抬头,盯住了蒲团。
“我说,世上法有万千,一定有救这位爷的法子。”
“要你说?我难道不知道?”
欧阳藏剑感觉自己被耍了,恼怒的开口。
修行者的世界里,除了长生不老,原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江延如今只要离了这地母灵髓的烟霞笼罩之处,半日不要便送了性命,世上纵有救他的法门,也等不到他去用了。
“不是,只要将这地母灵髓封在这位爷体内,总能延个一年半载的命。”
蒲团谨慎的开口,显然是怕了欧阳藏剑。
欧阳藏剑目光一亮:“怎么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