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阜城本是没有宵禁的,但今夜不知为何,平日里的万家灯火早早的就暗了下来。高天上火海与金光交锋的消息,浪潮一般涌向阳阜城每一个角落,历来修士征战,拼的是法力高低,胜负的果子最终却由凡人吞下,是苦是甜,谁也不知道,凡人能做的,不过是闭紧了门,尽量避免卷入浪潮罢了。
已是下半夜了,月势下沉,苍白的月光照着阳阜,照着阳阜周围无边的旷野,照的满地枯折的衰草一片雪白,一片雪白之上,陡然驰来了一匹耸孤兽!
浑青的兽皮被月华一照,显出了一丝青白之意,异兽上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劲装结束的一身黑衣稍带风尘,坚毅的面庞上透着遮掩不住的疲惫,还有一丝担忧与急切,正是将斩龙图送去东阳郡后赶回来的欧阳藏剑。
“驾!”
一声清越的断喝,欧阳藏剑的双腿猛的夹紧了耸孤兽的腹部,耸孤兽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块块的甚是硌人,四蹄跑成了虚影,似比迎面扑来的劲风还要快!
欧阳藏剑盯着远处黑暗中狰狞的那一座雄城,目光渐渐的凝重起来,一天一夜的飞马赶路,全是为了今早杨芊芊用讯符传来的那一席话,想到此刻远处那座雄城里形格势禁的局势,想到此刻正在知府衙门里的江延,心中的那一丝焦虑变成了烦躁,恨不得座下的耸孤兽立刻生出翅膀来才好。
城门紧闭着,外面坐了一地的人,有搭着帐篷的,有席地而卧的,大多是些耽误了时日的行脚客商,没能在关城门前进城,按例,关城门后再不能容人出入,一直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重开四门。不然,那百层楼高的城门,一开一关岂是容易的么?除非来人有极大的面子才能破例,但这样的人大多修为高深,飞上城楼验明身份便放了进去,没有开城门的必要。
今夜偏偏来了一个有极大面子又不愿飞上去的人。
欧阳藏剑驰到城下,冲着那楼上放哨的兵士高喝一声:“开门!”
上面的兵丁本欲开口喝骂,见了耸孤兽,先是一惊,看清了来人容貌,认得这是阳阜城的风云人物,连忙道:“欧阳公子稍等,待我去问问上官。”
欧阳藏剑端坐兽背,仰着的头放平了,只道:“快些去问,我等他来!”
城门口许多人都望向了他,一个个目光中闪着揣测与惊疑,不知这人何以竟有如此大的面子,但一见到那头耸孤兽,又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不一时,那城门上传来一个雄浑的男子声音:“今夜阳阜戒严,欧阳公子等明早再进来吧。”
欧阳藏剑眉头一皱,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不对,四大门派与校尉府和光同尘,绝没有阻拦自己的道理,难道说?念及此处,道:“你去告诉你的上司,再让他转告周启,就说神剑宫的人不会背信弃义,局势也还没到不可收拾的时候,我正是为此而来,请他速开城门表明诚意,放我进去,不然耽误了大事,他有罪过。”
上面的人沉默了,又过了片刻,塔楼上忽然传来一阵朗笑声:“欧阳藏剑不愧是欧阳藏剑,开城门!”
城门乃是两块万钧重的巨石,为了抵御妖兽攻城而建,被墨家的机关带动着,按个石钮就能打开,此刻随着一阵轰隆轰的巨响,城门缓缓的向两边分开了,门后显出一对兵丁,满是肃杀与冷酷的眼神扫过一众蠢蠢欲动的行商,转到欧阳藏剑时才变成凝视。
欧阳藏剑穿过一众兵丁,来到城内,他早就看见黑暗中站在队尾的那个高大人影,此刻到近前拱手道:“见过周大人。”
那黑暗中的模样也看不清楚,只是身形十分高大,身形高大,说话就响亮,一开口就如雷震一般:“刚才还是周启周启的叫着,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周大人了。”
欧阳藏剑道:“事急从权,周大人勿怪。”
这几句话说的又有疏离,又有些调侃,周启默了一默,道:“刚才还有人跟我说了这四个字,看来你们四大门派的人都挺爱从权的。”
欧阳藏剑笑道:“合情合理之事,从权未必不可,背信弃义之行,万万不可从权。”
周启审视着高大的耸孤兽上那个年轻人,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他的肩头没有负剑的带子,想到那个传言,心中疑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道:“白宫主恐怕未必这么想。”
欧阳藏剑道:“白先生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只是难做罢了。”
周启道:“他难做,你便不难做么?”
欧阳藏剑笑了,道:“我带来了一样能让他不难做的东西。”
两人忽然一齐大笑起来,像是说穿了什么极为有趣的哑谜。
周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此刻已有人掌了灯,借着火光,隐约可见一张朴实中透着威严的国字脸。
两人都打量着对方,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疲惫,又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信任,自幼相交,欧阳藏剑性格极孤僻,极狂傲,极自负,没几个同龄人能与他为友,周启却是生性宽厚温和,最能容人,能与欧阳藏剑交往一二,算是不多不少的半个朋友,似他们这样的人,半个朋友,不知敌过俗人多少朋友。
话说开了,便也不用再顾忌什么,周启道:“本以为只是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没想到是个砸锅的。”
欧阳藏剑道:“砸不砸锅由他去,要杀我朋友却是绝不可能。”
周启:“你真将冰棺剑送了那江延?”
欧阳藏剑:“还能有假不成?”
周启道:“好家伙,难怪你说白先生难做。你从东阳回来,前线的战事怎么样了,你见到我父亲了么?”
欧阳藏剑:“打的很难,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天妖余孽,带着几个积年的老妖,兴风作浪,少有人能敌。”
周启变了脸色:“天妖余孽!”
欧阳藏剑道:“我本脱不开身,是找了稳定后方的由头,带了军令状来的,不将这个四皇子赶回燕京,我自己先抹脖子。”
半个时辰前,神剑宫的白朴子,止心宗的杨佩佩,一齐给周启发了讯符,表示因为种种原因不会再支持校尉府。而万兽门本就与皇室亲近,谭不胡又丢了儿子,把他儿子弄丢的人又是校尉府要保的人,他的态度几乎不用去问。如今只有一个火神教是不可能附和新知府的,祝空城又叫人下套打伤了。外有强敌,内失强援,父亲又偏偏在外打仗,在阳阜城呼风唤雨几十年的校尉府,陡然变得风雨飘摇起来。周启急不急?急,急也没用!只能干急。
从上午得知江延去衙门投状子开始,校尉府就已经运作开了,周启更是登门拜访了四大门派,可到最后落个这样的结果,此前他已悲观的感受到了“大势已去”四个字,心中便有些彷徨,但此刻听了欧阳藏剑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知道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他却甘冒奇险的回来,那股彷徨顿时被一股豪气代替了,疲惫的身躯陡然凭空生出一股力量,开口道:“藏剑,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在饮光寺,我们发的那个誓?”
欧阳藏剑闻言,坚毅的脸上竟闪过了一丝痛苦:“一年以后,我同你去大势学宫,查清那件事!在那之前,发生天大的事,再不要提了!”
说完,一夹耸孤兽腹部,招呼也不打一声,竟然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