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有点麻了,也许是长时间被绑着的缘故。天气闷热,高温蒸腾出一股酸涩的臭味,嘴里塞着的破布吸走了最后一点水分。他又热又渴,从喉咙里呜呜了两声,立刻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打了下来,头皮一阵钝痛。
“老实点!”
那声音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凶恶,他期盼着对方再说出点什么,但对面只有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问他:“想喝水么?”
想,想疯了。他使尽了全身力气点头。
破布被取下来,有什么东西凑到了嘴边,他本能的埋头痛饮,带着漂**气味的自来水从没像今天这么甘美。
“我暂时不想你死。所以你最好老实点,别耍花样,别逼我。”水杯撤开,薄而凉的金属贴到脖子上,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咽了一口口水,尽可能的放低了声音:“跑不了的……我还看不见呢,你忘了吗。”
对方不再说话,只是把他甩到地上,过了一小会,他听到了远去的脚步声和锁门声。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滚烫的脸颊贴上地板,感觉冷汗从毛孔里奔涌而出。本能反应而已,他安慰自己,毕竟他知道自己被绑架了,也知道绑架他的人是谁。
他并没有那么害怕。
他在六岁的时候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奖项—小学—年级彩绘第一名。蜡笔画《我的小狗》被贴在水房旁边的表彰栏,他每天都借着打水喝溜达过去多看一眼。所有教过他的美术老师都说他生了一双好眼睛,色感好,透视也一点就透,虽然对于一个高考大省的孩子,美术好不过是多出几年黑板报,并不算什么“正道”。但他依然珍惜。
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么恨自己这双眼睛。
角膜灼伤的恢复期没过,纱布还没取掉,就算强行睁开也只能勉强看到一点光影。他不知道顾天晴带他到了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具体过去了几天,“看不见”三个字把未知的恐惧放大了一万倍。这是楼房吗?还是平房?有车经过吗?还是人的脚步?他摇摇头,支棱着手脚爬起来,一边抵抗着地心引力一边忍耐着来自身体的剧痛。四周很安静,**静了,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手腕上的皮带被取下,换了根塑料绳反绑着,他踉跄着反手摸了一圈,墙皮在指头下面扑簌簌的掉灰——有了!是一扇门,金属的,粗糙的,锈蚀的铁门,他推了推,纹丝不动,只听见仿佛是锁链碰撞的咔啷声。
“摸够了吗?”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一抖,狼狈的朝前奔去,一个重心不稳跌到了地上,摔得龇牙咧嘴。
“对不起……我……我只是想上厕所。”
“是吗?”铁门被打开又复锁上,顾天晴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耍花样?”
他缩成一团,预防有可能落下的拳头:“我能耍什么花样,我这个样子,能跑到哪里去。”
“……”他感受到了顾天晴欲言又止的氛围。脚步声在他面前来来回回,终于在左手边停了下来。
“你好像并没有那么害怕。”
“你不是什么可怕的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梗起脖子,努力扯起嘴角:“我们谈谈?”
“你想谈什么?”
“你绑……带我来这儿,是因为你想报复院长。”
“你是她的儿子。”
“所以我得跟你说实话。你绑错人了。”
愤怒的气息迅速靠近,呼的一下扑到他的脸上,他感觉到脖子被死死的掐住了:“你耍我?”
“我没……”他苦笑一下,在窒息中放弃了挣扎:“好吧,也算。我是冒充的。”
顾天晴楞了一下,再开口的声音像是暴风雨来袭前的闷雷:“为什么?”
“因为我想出来,但是靠我自己是绝对出不来的,特别是现在还受伤了。”他指指自己的眼睛,白色的纱布层层叠叠,在脸上绕出了一个茧。
“你觉得我会信?”
“我知道说这个你会不高兴,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就当帮了我一个忙。你想要钱,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弄,你把我放了,这事儿以后谁也不提,我保证。”
对面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一只手揪住了他的领子,不容置疑的力道让指关节咔咔作响。他恍惚自己坐上了没有安全带的云霄飞车,身体在强大的牵引力中混乱旋转,然后被狠狠掼在地上,啪的一声,五脏六腑都摔变了形,只靠一层皮囊勉强装着,像一袋廉价的土豆。
“还狡辩!你知不知道你这个骗子嘴脸跟你妈一模一样,恶心!”他挥舞着什么,一下一下的抽到他的背上,柔韧里裹着坚硬,铛的一下,铛的又一下,痛到耳朵里都有了回音。那是顾天晴的皮带,也是惩罚他谎言的刑具。
一直到他喊不出声音对方才住了手。“你是真是假,有一个人可以证明。”顾天晴的鞋子踩上了他的脸:“我给她寄了勒索信,你猜,她会不会来赎你?”
接下来的两天,顾天晴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反绑的双手被松开了,但他也并不敢轻举妄动——他并不习惯做一个盲人,他连对方是不是在场都分辨不清,挣扎或呼救不过是平白给自己找打。
仅有的接触来自短暂的进食时间,他能感觉到顾天晴坐在对面,跟他一起嚼着冷掉的馒头或煎饼,他试着提过想要一点有滋味的吃的,对方没说话,隔天,他在自己的馒头里吃到了一点辣味的咸菜。
他知道顾天晴没那么坏,甚至有一些笨拙的温柔。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院长,他们的关系原本可以很不一样。
他曾经是顾天晴的朋友,现在却像他捏在手里的小猫,生杀予夺,毫无还手之力。
今天的晚餐很丰盛,有一点肉,还有酸甜的果汁,吃喝完毕自己就昏昏沉沉的陷入了睡眠——说是睡,更像是不情不愿的昏迷,他像是被梦魇住了,眼皮沉重,舌头滞涩,身体蜷在硬的波浪上颠簸浮沉。那波浪还有声音,咔啷咔啷,咔啷咔啷……他直觉事情有了变化,却并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蜷在一个打开的30寸行李箱里——不是感觉,是看见,他的手指摸上眼睑——纱布已经被拆掉,他能看见了。
“醒了?”顾天晴的声音自右手边传来,他忍着剧烈的头痛偏头过去,对方盘腿坐着,脸在昏暗中兀自的惨白:“我算过日子,你的眼睛应该差不多好了。”
“谢谢。”他从箱子里慢吞吞的爬出来,虽然没有开灯,但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被转移到了另外的地方。“所以,这又是为什么?”
“记得我给院长发的勒索信吗?我给了她你被绑的照片,告诉她,想救你,就亲自来我定的地点换,你猜,她最后出现了没有?”
他的心一沉——她不可能来的。
“我原本想,只要她出现,我就杀了她,然后放了你,要跑要报警都随你便,但是呢,那个胆小鬼,只差人过来在那里放下了八万块现金,还给我回了话,让我不要伤害你。”
一叠接一叠的百元纸钞摔在他面前,像一句接一句的嘲讽摔在他脸上。
“看到了吗?她就是这样的人。八万块,她以为这就是你的标价。”
“我不是……你不要信她!她这是在坑我!”
“你也知道啊。”顾天晴的声音如冰窖般冷酷:“杀不了她,你也没什么用了。”
即使光线奇暗,他也看到了刀刃的反光。
本能的战栗从尾脊骨窜上来,他连叫喊都发不出声,只能连滚带爬的朝着反方向逃离。对方甚至懒得追他,就放任他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直到他摸到铁门,拼命捶打惨叫着“救命!”的时候,那只手才以熟悉的力道抓住了他。
“最后的遗言,比起乱喊乱叫,你可以说点有意义的话。”刀很锋利,甚至感觉不到疼,但他能感觉有什么顺着脖子淌了下来,痒痒的温热,不是眼泪。
他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但他还不想放弃。
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我、我知道!你姐姐的死不止院长!还有别人!还有别人下手!”
像是按下了暂停键,顾天晴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又撒谎!”
“我没有!我有证据!”他拼命压抑着喉咙的颤抖:“真的!我有证据,我可以给你——”
顾天晴粗重的呼吸抵在他的耳畔,涌动的杀意让他像一只嗜血的野兽,牙齿跃跃欲试的扣上他的喉管。他在半晌之后才续上声音:“你最好是。”
刀子落地,顾天晴抓住他的头发,猛的往门上一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