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汪士奇带着郑源第一次出门。
去的地方不远,汪士奇却像打算出国似的,三天前就开始做准备。郑源看着他又是查线路又是约车的,觉得有点好笑:“费这么多事,还不如不带我。”
“那怎么行,这是我们双人组复出的第一次行动,要慎重为之。”他仔仔细细的翻看着笔记本:“哎,本来也没这么麻烦,主要是我车坏了……”
“那就搭公交啊,”郑源抬眼看他:“你在怕什么?”
这你就明知故问了啊。汪士奇挠挠头没说话,郑源倒是瞬间连上了他的脑波:“哦,还是怕我失控?”
汪士奇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怎么会,我知道你不会。”
郑源这回是真的笑了:“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我就是知道。”汪士奇的表情严肃起来:“因为我们在查的案子……有人正在受到伤害,我没办法坐视不理,你也一样。”
你也一样,哪怕现在伤得最重的就是你自己。
但我们还是要爬上那条船。那样我们才可以渡走我跟你,还有其他更多受苦的人。
郑源读懂了他眼睛里的意思,他背上了自己磨旧的双肩包,对汪士奇伸出了手:“那,走吧。”
外面并不是个适合散步的天气。湿热扑面而来,远处的雨积云正在大军压境。
“要下雨了。”汪士奇嗅了嗅空气中的水腥气,他们正在以电话亭为中心的一公里范围内行走,进入到实际街景之后,有些东西更加明晰起来,比如沿江一带有着相当多数量的待拆棚户区,破旧的小砖楼已经被拆迁队封了门窗,但还是能看到生活的痕迹:下水道口堆积的洗衣粉泡沫,私拉乱接的黑皮电线,这种地方往往是身份可疑人士的寄居洞穴。在洞穴与洞穴之间,连接着电话亭和顾天晴所在的中介小店,他们发现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
这样一来,物理距离就大大的缩短了。
汪士奇跟郑源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左右看了看,用下巴点了点附近的一家杂货铺:“就那吧。”
他们打算蹲守,赌一把顾天晴会不会从这里经过。
闷热的风兀自在门外刮得起劲,却几乎一点也透不到铺面里头来。汪士奇咬着汽水吸管,百无聊赖的往瓶子里吹着泡泡。郑源抱臂靠在门框上,脸冲着外面一动不动,好像在看着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看。
“嘿,想什么呢。”汪士奇伸脚踢了踢他的裤腿,没有回应,于是恶作剧的叼起吸管,把回温的碳酸吹到他脸上去。郑源果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哈,再怎么自闭抑郁这样那样的,还不是抵不过天生洁癖。汪士奇心里发笑,又吹了一下,郑源抹着脸,终于忍不住转身揍了他一拳。
“你有完没完。”
“啊,舍得说话了。”汪士奇把吸管吐回瓶子里,晃晃荡荡的走过去撞他的肩膀。“诶,记不记得以前,咱家门口也有这么个地方。”
郑源对着他眨眨眼睛,忽闪的睫毛也跟小时候一样。
百无聊赖的青春期,悠长到仿佛永不结束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汪士奇还没开始蹿个儿,一团孩子气的跟在郑源屁股后面当跟班儿。有一天跟学校让人打了,晚上郑源过来做作业,忽然扔了笔把他的下巴扭过来。“谁干的?”他清秀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睛直盯着汪士奇脸上的淤青。
“没……我自己摔的。”他嗫嚅着,心虚的把脸转回去,听到郑源在旁边说了一声:“不说实话,你以后就要天天挨摔了。”
汪士奇打了个寒颤,立马哭着脸转了回来:“周全友他们找我要钱。”
“多少。”
“五……五百,补课费,全拿走了。”
郑源瞪着眼睛,一脸要发作的戾气。汪士奇吓得一缩脖子:“我没打算给的,我还跟他们抢了,就是人太多,抢不过……”
汪士奇的眼泪骨碌碌的在眼眶里打转,郑源骂人的话全卡在了嗓子眼儿里。他坐在那里,指关节一下一下的叩着桌面,半晌终于开了口:“跟着我,找他去。”
“啊?可是……他们人好多的……”
周全友上武校待过两年,自己在班里称王称霸,隔壁班还有两个表兄弟,各自拉帮结派,每到下课就乌乌泱泱一大帮子人聚在一起,别说两个人打不过,再来五个十个也是一样的送人头。
“傻啊你,光会打架有什么用,要智取。”
第二天下午,郑源趁着大扫除的空档从周全有的抽屉里扒拉了两本习题集,让汪士奇用个塑胶袋子提着去了周家——这时候周全有还在游戏厅里打着街霸,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门开了,周全有他妈顶着酒瓶底似的眼镜探出身来,看到汪士奇一下子柔和了脸色:“呀,这不是汪副局长家的小子么,有事啊?”汪士奇忽闪着眼睛,磕磕巴巴的把郑源教他的话背出来:“阿、阿姨,周同学好像有两本作业放学校忘拿了,我给他送过来。您、您看看是不是他的。”
对面一叠声谢谢的接过袋子,还没等再寒暄两句,汪士奇已经涨红着脸跑了,他脚步倒腾得飞快,一拐弯撞进等在墙根儿的郑源的怀里。
“给了么?”
“给、给了。”汪士奇撑着墙站直了,慌慌张张的擦着汗:“他不会被打死吧?”
郑源往周全有的习题册里夹了一本外国画报,肉多衣服少的那种。
“你管他?”郑源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等着,这事儿还没完呢。”
“啊?啊?他都要挨打了,还要怎么样啊?”
“傻子,这哪叫报仇啊,你被打了,就要亲手打回来。”郑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不然你一辈子都长不大。”
只有真到了那一刻,汪士奇才明白过来郑源说的意思。接下来的周六,周全友果然在他的兄弟伙中缺席了,郑源领着汪士奇埋伏在一间小卖部,汽水翻腾着桔色的泡沫,汗水顺着蜜色的脊背往下流淌,老旧电扇嘎吱作响,他们斜对面,是周全有家紧闭的院门。
郑源说,等那小子出来,你就上去把人按住,他揍你哪儿,你就揍他哪儿。
他不想去,不敢去,又不敢不去。挨打是可怕,挨打之前被人高马大的周全友提着领子嘲笑耍弄更可怕,而惹郑源生气……他连想都不敢想。
汪士奇攒紧了拳头,脚指头隔着胶鞋抓紧了地面。闷热的空气像凝固的***,呼吸在鼻尖灼热流火。吱呀一声,院门缓缓张开,就在那一瞬,突如其来的强风穿透了他们,乌云如战车推进,第一滴雨水落下的时候,他听到郑源的声音在耳边说:“来了。”
汪士奇一咬牙,犟着脑袋冲了出去。
出来倒垃圾的周全友被撞倒在雨水里,他太过惊讶了,以至于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汪士奇跨在他的身上,一拳接一拳的揍他,暴雨如瀑,骨肉激撞的声音都被雨声隐去了,一拳,再一拳,血从指缝里淌出来,他的指甲折了,可他浑然不觉得疼,他感觉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引燃了,从下腹火热膨胀起来,几乎要烧穿他的皮肉。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朦朦胧胧的知道郑源给了他换洗的衣服,帮他把头发擦干。他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到傍晚,直到被一阵接一阵从全身关节碾过的疼痛惊醒。“疼。”他爬起来,指着自己的膝盖,郑源捧着一本书靠在旁边看,眼睛都没有转开一下。
见没人理,汪士奇半合着眼皮爬过去找水喝,慢慢的眼前清明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其实周全友也没那么吓人。”
“其实打架也没那么可怕。”
“就是疼,明明没有被打到这里,还有这里,怎么回事,突然都疼起来了。”他揉着手肘,把指头伸到郑源的书上面,对方终于抬起眼睛,摸了摸他指甲盖上的瘀痕。
“这叫生长痛。”
“什么是生长痛?”
“就是你要长大了。”
“是吗?那我是不是要长高了!”
“是吧。”
“那我以后得有多高啊,一米六有么,一米七有么?”他有点兴奋的跳起来:“会不会以后比你还高啊?”
“做梦吧你,我也还要长高的,我还比你大。”郑源弹了他的脑门一记,收拾书包回去了。那之后他又长高了十厘米,当然,这个记录在汪士奇一年里猛窜到一米八五的个头面前不值一提。
——自从长高以后,就是他站在我前面了。郑源没头没脑的想起这么一句,然后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汪士奇的后脑勺出神。他慌忙转开视线,冷不防袖子被人一拉,拽得一个踉跄朝前奔去。
“来了。”汪士奇说,领着他踏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