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此起彼落的声音:
“我们是清白的"他们高喊
我们赶紧开窗
探出头去捕捉它们的叫声
但那些声音随即中断
我们观看流星
仿佛一阵枪弹齐发之后
墙上的灰泥纷纷掉落
——(波兰)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银河
“醒醒,到地方了。”
沙沙的男低音在车厢中响起,副驾上的一团阴影蠕动了一下,只一下。
“都睡了一路了,懒鬼。”男低音开了顶灯,昏黄的光线让那团阴影有了颜色、质感、厚度——一匹编织出彩色花纹的毛毯,米白的底色磨得有些旧了,随着覆盖着的曲线柔软地起伏。他上手过去又推了两把:“起来。”
“知道了……”毛毯下传来朦朦胧胧的应答,夹杂着小小的哈欠。半晌,一双圆眼睛从毛毯上缘探了出来,带着点不耐烦的疑惑。
“诶——这是哪里,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他拉长了的音调听上去像抱怨又像撒娇。驾驶座上的男人伸腿过来轻轻踢了踢他:“下车。”
“这里?”
“嗯。”
圆眼睛转了起来,这回看得仔细了很多。窗户外面是墨一样的夜色,没有灯光,没有人声,车前大灯切出两根笔直的光柱,映出一条土路,几蓬野草,除了偶尔扑上来又跌落的蛾子,没有更多。
“干嘛啊,冷死了。”圆眼睛靠回椅背嘟嘟囔囔,冷不防被对方伸手过来摘了安全带,又打开车门推了一把,他手忙脚乱的扒拉住车顶,光着的脚已经踩进了土里。
“我擦!”圆眼睛在车门边跳起脚来,样子有些滑稽。驾驶座的男人嘴唇勾起一点弧线,他俯身捡起座位底下的夹板拖扔了出来,嘴里的话依然没有温度:
“往前走,到车头那边去。”
“你叫我去我就去啊。”
“去。”
“……”
“听话。”
圆眼睛抖抖脚底板上的沙土,有点气鼓鼓的,还是妥协了。他蹬上了鞋,别别扭扭的站到车前,被大灯晃得睁不开眼睛:“神经病……然后呢?”
男低音没有回话,三秒之后,车灯灭了。
世界彻底没入黑暗。
初夏的风似冷还暖,在皮肤上撩起微小的颤栗,没有光,其他感官就变得敏感起来,虫鸣,草的窸窣,空气里植物的腥气,世界是一张银盐胶片,在暗房的相纸上渐渐显色。
“哎……把灯打开吧,好黑哦。”
“怎么了?你还会怕黑吗?”
“我当然不怕。”圆眼睛的夹板拖把沙土蹭得沙沙响,光听声音也知道他在撇嘴:“我是不想浪费时间。”
“不会让你浪费时间的。”男低音嗤嗤了两声:“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哪里有什么神。”
“神经病里就有一个神啊。”
像是在那个劣质玩笑里感应到了什么,圆眼睛仰起了脸,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亮了起来,是星星。
起初是一颗,两颗,三颗,像宝石滚过荡漾的天鹅绒,然后,仿佛点着了的火绒带着高热流窜,成百上千颗星星被引燃,直到连成一条壮丽的银河,浩浩汤汤的在穹顶铺陈开来,一路奔流到地平线的末端。密集的光芒彼此推挤涌动,一个不歇旋转的、巨大的、光的旋涡。然后,仿佛天空开始震颤,无数光点像开弓的箭矢射向地面,金色的弧线如雨点落下,空气里似乎都能听见急速破空的飒飒声。
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说话。直到男低音再次响起,这次,在圆眼睛的背后。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里。”
“……嗯。”
“嗯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又冷,地又脏,东西不好吃,破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圆眼睛自顾自的抱怨着,目光却迟迟舍不得从那光芒里收回来,终于转过头看向他的时候,瞳仁里仿佛也有了星星:“但是,这里就可以了。”
那个人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半晌,他踏前了一步,抬起手臂,像是要拥抱似的。
“再见。”
“这种时候还是说永别比较好啊,顾天晴。”
圆眼睛闭上的同时,好像天上所有的星星一齐熄灭了。
一双手落在了他的脖颈上,逐渐束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