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顾天晴在临街的小酒馆里喝到第三轮,地下的啤酒瓶子已经摞起了好几层。店长揽着他的肩膀,猪肝色的脸凑过来,唾沫星子飞溅:“我们小顾,业务虽然麻麻地,人还是不错的,老实,模样也周正,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主动点,啊,话我都说到这儿了,自觉自觉啊!嗯————田羽!你来!”店长伸筷子过去敲着杯子,被点名的田羽理理裙摆,一甩头发站了起来,妩媚的眼风扫到一片,最后聚焦到顾天晴的身上。
“哥……”
“哥什么哥,重来重来,亲热点儿。”
“怎么亲热啊,人家不会。”
“哟呵还不会呢,我可太知道你了,赶紧的,不然再罚三杯啊。”
“罚就罚,话得说清楚,天晴平时神神秘秘的,到底有没有对象啊,咱们可不干横刀夺爱的事儿。”
“哎哟田羽,你这还叫不会呢,户口都查上了,赶明天是不是直接民政局了啊?”
“小顾,你赶紧的,一句痛快话有没有,人姑娘可还等着呢!”
“…………”
顾天晴细长的眼角泛着淡红,摇摇晃晃的撑着桌子,又因为重心不稳摔了回去,笨拙的样子逗得桌上笑声四起。“我、我……”他含含糊糊的嘟囔着,还没等凑出一句整话来,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田羽探头一看,眉毛挑了起来:“呀,生日还专门设个闹钟?——不对啊,你生日不还有大半年么?不会是女朋友吧?”
顾天晴把手机揣进裤兜:“……没有……大概不小心按错了。”
“这个你放心田羽,这小子别说女朋友了,身边母猫都没一只,我给你作证。你要不乐意呢,改明儿让小顾把你生日给存上,开八个闹钟——”店长端着杯子出来打圆场:“小顾啊,你看人姑娘都不高兴了,还不赶紧喝一个赔罪。”
“我喝,我喝。”顾天晴站起来,接过杯子就灌了下去,田羽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他猛地低下头,哗啦吐了自己一身。
都这样了,再提什么续摊就不太合适了,田羽忙着擦干净连衣裙的下摆,连送他回去都不肯,最后顾天晴被人七手八脚的塞进出租车,横在后座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师傅,麻烦给送到中正街新民三区12号楼,对,麻烦您看着点儿啊。”店长递过钱,又拍了拍顾天晴的脸:“喂,你小子还行吗?待会还记得住哪吧?”
“我……我没事!我、我还能……喝!喝!”顾天晴胡乱的挥着手,被店长塞回去砰的关上了门。出租车徐徐启动,车头刚过拐角,顾天晴坐了起来,抻了抻皱成一团的西装外套。
“师傅,麻烦换个地方。”
司机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后座的男人冷着脸,一点也不像喝醉的样子。
出租车停在一栋破旧的小楼前。顾天晴踏出车门,松松领带,点着了打火机,他在盘旋的楼梯间拾级而下,熟练的避过了散落的渣土和杂物,在地下室的尽头,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锈蚀的铁门。
视野一片漆黑,但顾天晴知道那里面有人等着他。初夏的夜晚已经蒸腾起暑气,那人却像怕冷似的,盘着腿抱着肩膀,缩成一团。顾天晴盯着他圆圆的后脑勺,好像已经看见了他略微带着点赌气的脸。
当然,他已经不会跟他赌气了。就像现在这样,顾天晴走过去跟他说:“今天店长非要拉着喝酒,拖晚了一点”,他也只会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回答:“没关系”。他当然不是没关系,地上一根又一根蜡烛的余烬出卖了他。
顾天晴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拧亮了电灯,又推开门上边焊了铁条的小气窗。四边起了一点小风,对面的人抽抽鼻子,突然打起喷嚏来,一个没完又来一个,脸皱成一团的样子倒是跟从前一模一样。
已经五年了,就算是一只野狗也已经驯服了。他晃晃手里的铁链,吹了一声口哨:“过来。”
对方缩着没有动。他的声音降了一点温,又唤了一声:“谢离?”
这次终于有动静了。谢离慢吞吞的伸过一只脚,看他把链子扣上去,用一把挂锁拴死,然后摸高把钥匙放到气窗边缘。链子的另一头拴住裸露的水管,他可以去这个房间的任何地方,唯独碰不到那扇门。
这表示顾天晴今晚要睡在这里,而自己就算偷到他的钥匙也出不去。
他摸着自己的脚踝没再出声,一直到顾天晴掏出个盒子递给他:“差点忘了,生日礼物。”
谢离的视线躲开他,直直瞪着地面:“不需要。”
“先拆开看看。”
“不。”
对面的顾天晴突然站了起来,谢离这时候才察觉他有多高,平直的肩膀和收紧的腰线组成倒立的山峰,铺天盖地的压过来,把昏黄的灯光挡得严严实实。
他的喉咙里滚动着危险:“别任性。”
黄铜的皮带扣正对着谢离的脸。他控制不住的浑身一紧,肉体已经先于精神妥协了。
见他垂下头去,顾天晴知道胜负已分。气氛缓和下来,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电子表。顾天晴握住对方腕子想帮他戴上,突然摸到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他一愣,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谢离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把最后一根蜡烛插到烛托里点燃:“赶紧吹蜡烛吧,只剩最后一根了。”
“你生日,为什么年年都是我吹蜡烛?”
“因为吹蜡烛的人才能许愿。”谢离把烛火伸到他的脸前:“我没有愿望。”
“一个都没有吗?”
“非要说的话,就是不要浪费了生日的愿望。”他的手执拗的往前抻了抻:“都说生日许愿很灵的。你想想,万一能中五百万呢?”
“万一能中五百万,我就让你走,”顾天晴大笑,终于显出了一点醉态:“是不是很好,带上钱,换个身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就去哪,想泡哪个妞就泡……”
“别开玩笑。”
“是真的,谢离。”顾天晴像是失去了支撑,一下子躺倒在地板上,黑洞般的眼睛带着意识缓缓下沉:“你会走的,等我做完最后一个,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谢离用手指捻灭了烛火,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你已经关了我1826天。
修理行的人回说车子发动机有问题,修好起码是三天后了。汪士奇踏出西点店才想起,现在是晚高峰,又撞上滂沱大雨,出租车基本上不要想,而他抱着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松软的奶油塌在黄澄澄的饼底上,大红色果酱拉出纤细的笔锋:郑源生日快乐。
这个精细却易碎的东西就像现在的郑源本人。郑源是他见过最天才的罪案记者——曾经是。他聪明,尖锐,有着机敏的直觉,对犯罪心理的把握也远在一般人之上,若不是他明里暗里的协助,汪士奇也不会升得这么快又这么高。然而几个月前,郑源的妻子,他的大学同学叶子敏被绑架,郑源在交赎金的路上失踪。绑匪打来电话,两个只能活一个,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在两个同样错误的答案里。而这个错误,又导致了接下来的一连串错误。
雨水劈头盖脑的砸下来,浓烈的水腥气冲进鼻孔,仿佛那天再次重演。他的怀里一样沉甸甸的,不是蛋糕,是他从地下亲手挖出来的郑源,满身狰狞的钝器伤,混着泥巴,血浆和水。医生说他的情况不好,但汪士奇担心的不是那些,肉体上的伤害总是会痊愈的,他想,但精神上呢?郑源的骄傲已经完完全全被打碎了,没有人能帮他拼起来,除了他自己。
——可偏偏他自己,又是最不想去修复自己的那个人。汪士奇自嘲的想,也许换一个别的什么人照顾,郑源早就如愿以偿的去另一边跟小叶团聚了,但他不允许。对,他是任性,少爷脾气,还很自私,但他拖着郑源留在这个人世上,不止是因为这些。
然而到底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理解。
汪士奇晃晃悠悠挤上地铁,靠着身高优势护住那个深蓝色的纸盒子,一边给家里打电话。铃声响过十遍,总算有人接起来了,没有应答,只有呼吸的声音,深深浅浅的,像冬夜里的海。
“喂,那个,我车坏了,还得去接知了,可能得稍微晚点回来,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冰箱里有现成的。”汪士奇肩膀夹着电话,用手肘推开涌过来的乘客:“听到了吗?别饿着自己,我到家最少还得一个小时呢。”
“……嗯。”含糊不清的单音节像是从海底涌上来的气泡。汪士奇还想说点什么,对面已经挂了。他叹了口气,在下一站下了车。
郑知秋的幼儿园离警局不远,当初小叶和郑源选地方的时候头疼得不行,家门口没有好的——倒是有特别好的,然而也特别贵。小两口才刚毕业没两年,说没有负担是不可能的,最后还是干爹汪士奇拍的板,找关系加塞进了系统里的全托幼儿园,价钱公道,有人照应,小叶在分局上班,接送也方便。万万没想到,入学还不到一年,人已经没了。
汪士奇踏进二楼走廊,晚到了半小时,小朋友们都被接走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一个胖小子趴在桌子旁边搭积木,看到他来了,嘴巴一撇,圆溜溜的黑眼珠立刻瞪起来:“你又迟到了。”
“叔叔忙嘛。”汪士奇把他捞起来骑到脖子上,提着蛋糕给他看:“有赔礼哦,我们郑知了最喜欢的。”
“我不叫郑知了,我叫郑知秋。”男孩笑起来,抱着他的脑袋,晃晃悠悠的一起出了门:“好大的蛋糕呀。”
“你这么能吃,当然要买大一点。”汪士奇抬手捏捏他的屁股:“你爸和我也要吃的呀。”
“生……日……”郑知秋抻着脖子往下看,透过盒子顶上的塑料膜磕磕绊绊的认着字:“谁生日?我生日?”
“你还早着呢,是你爸。”
“爸爸也有生日吗?”
“当然有了,人人都有生日啊。”
“那死人也有生日吗?”
汪士奇眉头一跳,赶紧把人放下来,扶着他的肩膀盯牢:“怎么突然说这个呢。”
“爸爸说的。”郑知秋一派天真:“爸爸说,他已经死了。”
“别听你爸爸胡说。”汪士奇的额角渗出冷汗:“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净爱开玩笑。”
郑知秋不依不饶:“可是爸爸就是这么说的。爸爸说,妈妈死了,他也死了,你家就是他的坟。”
汪士奇喉咙一紧,没说出话,半晌,他牵起了郑知秋的手:“……回去吧,爸爸还等我们吃饭呢。”
第二天,汪士奇扛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哗啦一声打开,倾倒在郑源面前。
郑源人缩在地毯上,被掉落的东西打得有点痛。他从膝盖上捻起来一封,对着阳光眯起眼睛——是信,被信封包裹,被邮票封装的信,纷纷扬扬的,可能有几百封。
“知了已经被我送走了,医生说也不能让你这么一直闲着,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我今天去了趟报社,卓主任说了,虽然不能写,但帮忙看看还是可以的,这是你们的读者来信,限你三天内整理完。”看着郑源皱起的眉头,汪士奇满不在乎的叉起了腰:“你可以不做啊,也没啥,就是老领导面子上有点不好看。”
转身他就去厨房里烧起了菜,把锅炝得哗啦乱响。郑源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终于抬手撕开了一个信封。
“今天也是被关起来的一天。”
第一句话让他的眼皮一跳。他揉揉眼睛,又把信纸和信封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带横条格子的道林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某个练习本里潦草撕下来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墨油有些劣质,因为迟迟不能干透,被写字的手掌蹭得到处都是印子。六毛钱的本地邮票,没有寄件人,只有信封上潦草的收件地址。
大概是发给文艺版的。他摇摇头,虽然没在那个部门工作过,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吐槽倒是听了不少。中心思想八个字:自封大师,无病**。
闲着也是闲着,他继续读了下去。
“……白天他给了我一条金鱼,当然鱼缸也是有的,这不是废话吗?鱼是需要鱼缸的,否则就不能从河里上岸,但是反过来想,鱼也是被鱼缸关起来的吧?对鱼来说,鱼缸到底算一个笼子,还是算一种保护呢?
啊,说起来,还不知道这条鱼的性别,是不是她呢?不过,只有一条鱼的话,他还是她,都无所谓吧,如果鱼缸是一个世界,小鱼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呢?
真希望今天是周末啊。念书的时候,最期待的就是周末,可以不用上课,可以看电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已经感觉不到周末的好了。
这么想的话,一个礼拜这种事情,也是一种笼子吧。被关在七天,七天,又一个七天里,上班五天,休假两天,虽然前面的五天很难过,但因为有可以休假的两天,就像坐牢可以放风一样,放放风,又可以继续被关五天了。
可是鱼是不能被放风的,我也一样。”
潦草的字迹到这里就结束了,就像莫名其妙的开头一样,莫名其妙的收了尾。郑源不死心的掏了掏信瓤,空空如也,甚至连署名都没有。
这算什么,散文?小说?随笔?内容没什么营养,文笔也平平,跟小学生日记一样。但是仿佛心里有什么被戳中了,郑源突然想看看这个人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寄过来。
他趴在信纸堆里翻找起来。大部分外观都很相似,贴的邮票也大同小异,投诉爆水管的,举报老板偷税漏税的,参加填字游戏的,也有写小说和读后感的,往报社寄什么的都有,拉拉杂杂的本省生活在面前铺陈开来,蒸腾出虚幻的烟火气——不,也许并不虚幻,因为汪士奇已经端着一盘炸带鱼上桌了。
“吃饭吧。”他说,表情有种微妙的放松,大概是确认了自己真的开始“做”了某件事情,至于这件事情是养花、带孩子还是重新开始工作都悉听尊便。他伸出来的手有种不容拒绝的坚定,郑源被拉着站起来,雪片般的信封从身上扑簌着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