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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迟来的邸报

鬼雨千年 凤头兰尾 9020 2024-11-20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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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都内城,镇云司总部,重器台。

  临近子时,商铺和百姓都撤下了灯笼,朦胧的鬼雨四面八方席卷向这座东陆千年雄都,街道、房屋都陷入混沌一片的黑暗中。

  重器台则更比黑更黑,这座前朝的国公府在成为镇云司的衙门之后,红墙青瓦都被换成了黑色,其中的灯火并不见少,星星点点的浮在黑暗里,像是归墟里无上亦无下的无归灵魂。

  赵松睁开眼,捡起一支朱砂笔,在面前案上的一裁黄纸上画出连贯顿挫的咒符。

  随着她收笔,那张黄纸漂浮自燃,一片虚无的无形空间短暂出现,疯狂地抽取鬼雨中充沛的灵气,直到难以自承,凝练的银色浪潮猛地扩开,顿时吞了屋内几豆灯火,也吹得她身上深红色的道袍猎猎作响。

  赵松缓缓吐出一口气,挥手重新点燃了那些烛台。

  她转头看向了角落里的水计,这是她闭小关的第八天,宣告结束,她很满意自己的效率,不过想到她的上司,天玑卫卫长水邱蝮完成这种程度的闭关可能只用五天,就默默叹了口气。

  她端起一面铜镜,里面的映出的面容清秀,剑眉如洗,鼻梁挺直,虽然闭关几日不进食水,但却依旧神采奕奕,下颌骨的线条也瘦出来了,双眼中的灵气凝聚,显得目色如河般清澈洗练。

  赵松毕竟还是女子,虽然踏上了方士这条道路,但是对自己的容貌还是上心的,也很有信心,除了气质太过于锐利,确实也是个大气的美人,尤其当她看向你的时候,像是拔出一柄绝美的剑。

  门外值守的镇云司徒隶杨文度听到吱呀一声响,转头向她问好:“卫丞大人,搬山之术大成了?”

  “这东西哪有这么容易大成。”多日不开口,沙哑的声音让赵松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清了清嗓子。

  “这段日子有什么事?”她又问杨文度,此时声音恢复正常了,清亮中雅,有钟磬之音。

  杨文度递上来一份早就准备好的镇云司内部的邸报,赵松看了一下,皱眉问:“辽东雪夜记述?怎么抄送到我们天玑卫了,里面有野生方士作妖?找几个人去抓了便是。”

  杨文度回话:“卫丞大人,这是一等邸报,卧虎公的意思,说镇云卫里七司的官员都得看。您闭关的这几天,辽东案的三个主犯都押回天都了,卧虎公他老人家今晚营救,顺道还带着破军校尉整肃了北大营。”

  赵松没有压抑脸上的惊讶,上次出现一等邸报,还是陛下用圣旨颁布的禁巫令,下令全大汉的巫院立刻关闭,也不允许巫替人卜筮问凶吉,或是召灵通鬼,甚至对流传了千年的,民间对天地山河的祭祀都不再允许,收归成为皇室的特权。

  邸报是写在一本折子上的,她啪地一下合上了,走回自己的斗室,并嘱咐道:“看看厨房还有什么,找点清淡养胃的,我边吃边看。”

  片刻之后,赵松盘坐在了蒲团上,杨文度送来了饭,在小案上摆了一碗白粥,还有几碟清淡精致的斋菜。

  她摇了摇头:“若不是夜里,我真不想吃司里的饭。”,但是一抬头,却看到杨文度脸上挂着欲盖弥彰的淡笑。

  “怎么了?”她心情不错,开了个玩笑:“你给我加了很多盐?”

  杨文度得意地指着小菜:“哪里,新菜式,您尝尝。”

  赵松不知何意,抄起筷子,夹了块笋放进嘴里,竟是一愣,这是当季的春笋,简单用水抄去苦涩,再拌上盐与芝麻油,还有明显的糖味,点缀着的几颗小米辣香气浸到油里,轻轻的蒜香却又不见蒜,看着颜色淡淡的没味道,吃起来着实是欲罢不能。

  嚼上几口她又发觉更妙了,笋切成块状,自身的厚度隔绝了调料,芯子里很好的保存了食材原本的清甜,层次丰富天然,滋味十足却又清爽沁人,倒像是一首绝妙的写春日农家的田园诗。

  她以前从没吃过这样的笋,越吃越香,不由得心生惊喜,但又端着架子,压低声音问杨文度:“倒是做的不错,司里终于换厨子了?”

  看到赵松克制的表情,杨文度忍俊不禁,他说:“这些都是天权卫桓大人发明的菜式,大家都爱极了,卧虎公都连着喝了好几天白粥,就是为了配他这些小菜。桓大人说,早春时节,方从严冬常吃的热腻食物里挣脱出来,万物又恰萌轻小,当吃应季的小菜。”

  “桓执?”赵松讶异:“他不是新的天权卫丞么?怎么改行当厨子了?”

  剩下的几个小菜分别是咸蛋野葱拌豆腐,麻椒青笋丝,她各尝了一口,无不是上品,还有一个红油鸡胗,一片片极薄的鸡胗藏在芫荽里,赵松是修道的方士,看着食指大动,却不方便吃荤菜。

  “过段日子您就能在外面酒楼吃到了。”杨文度又挂起那种不可说的笑。

  “卖关子是吧?”

  杨文度赶紧陪笑,他知道赵松不是真的生气:“赵大人说笑了,是叶大夫说了大伙才知道,桓大人手里居然还有几家酒楼,都办的颇有声色,连天都特别火的那个松鹤楼都是他的。去年秋天,他发明的那一坛子醉蟹可是熬煞天都千百公卿,多少人求不得一只。他说这都是还没进菜谱的新菜,先给司里同僚偷个口福,还有很多没做出来的,等后面有机会都传给司里厨子。”

  赵松缓缓点头,这家伙有点意思,她挥了挥手:“这桓执倒是会做人,知道卧虎公不喜大金大银,偏爱这些小处用劲的精致东西,这几道菜着实不错,你歇着吧,我要看邸报了。”

  杨文度行礼退了,待他走远,赵松抬手一挥宽袖,一阵和风吹去,把门缓缓带上,然后她赶忙抄起筷子,夹了鸡胗放入口中细细嚼着,杏目圆睁,连连颔首,一口白粥就这么下去了。

  她这才不慌不忙,打开了那份邸报,一边吃着小菜白粥,一边惬意地读了起来。

  “大治二十七年,二月十九日,幽州辽东城大族张氏族长智,下通北原,走私麦谷铁绢之属。陛下令辽东太守李椟,缉拿张智下辽东县狱,着廷尉、镇云司、御史台,行外三司会审。”

  “司中所派之人为天璇卫卫丞虞丰,同廷尉左监于非,侍御史乔广三人,赴辽东办案。”

  “二十五日,外三司达辽东城南八十里驿站,是日已晚,差徒隶前报行程,大队本俟次日入城。”

  赵松吃了一口青笋,想了想时间,现在是三月三,似乎二十五日的时候,她刚刚想到了搬山之术的精进路子,准备起了闭小关的事。

  “然,是夜大大雪,异变突生。”

  赵松停下筷子,大的要来了。

  “张智弟张纯,自知罪大恶极,张氏一门或遭株连,故串通北原蛮人与幽州马匪,分批入城潜伏,于是夜起事,任凶徒四处纵火焚烧,屠戮百姓,张纯则纠结张家武丁与游侠,及无名荒术师一人,闯入县狱,欲将张智救出,并趁乱潜逃北原。”

  “张纯等人手持军弩,后查明,张纯身边武丁与城中匪徒,均有幽州崇云关所驻卫北苦军之属。”

  “张纯等人闯入辽东县衙,杀尽值守衙役,打开县狱大门,闯入牢中。时值守狱卒为徐慎,高培,丁完三人,尚不知狱外突变。”

  赵松翻过一页,继续读:“徐慎令丁完以箭指张智,勒令张纯等人退出县狱。张纯不从,竟以军弩射杀其余囚犯,逼迫三人放人。”

  徐慎?赵松脸色大变,奉天使!这几年他原来是去了辽东?到底是为什么?

  “据徐慎后述,高培暴起,三人于狱中勇斗张氏凶徒,丁完射杀张智,高培则持刀杀尽张纯与十几名武夫,徐慎斩杀荒术师。”

  赵松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一人砍翻十几名武夫?其中还有幽州天垣的驻军?这听起来是只有夏侯明煜那种水平才能干出来的事情,这个小小的狱卒是什么来头?

  “张氏兄弟既死,城中骚乱自失根源,不时便被辽东府军平定,然房屋皆焚毁,百姓死伤狼藉,惨不忍睹,陛下称其为辽东雪夜案。”

  “朝中诸公震动,信口雌黄,言张氏惨剧乃私刑所致,故而押解徐、高、丁三人至天都,威逼利诱,欲指使几人供认张智张纯之死乃是镇云司所策。经天权卫查明,张氏实为天都门阀傀儡,羽翼庇护,以某私利。”

  “三人甫至天都,徐慎即联络镇云司,卧虎公定策救三人,斩刑部、北大营、廷尉衙门之奸吝,正皇天之德。”

  赵松一口气读完,这才明白了自己闭关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筷子触到坚实的碗底,她不知不觉间,用这封邸报下完了自己的宵夜,面前只剩下几个空空的碗碟。

  外面的杨文度并没有休息,他在天玑卫的卫所门口屋檐下徘徊着,四处的灯火都点着的,值守的徒隶比平时多了好几倍,明显是在等着大部队回来。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到拿着邸报快步走来的赵松。

  “你刚刚说,卧虎公带破军校尉去救人了?”赵松问:“他去救的是谁?”

  “不错,今晚他们是去北大营,救那个叫高培的。”

  “高培。”赵松点了点头,这个一人一刀杀尽十几人的狱卒,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种事情……偏偏赶上我闭关。”赵松很不忿地一挥袖子,灵气震荡,杨文度看到闯进廊下灯火的鬼雨被搅得旋转不息。

  突然,她看向了镇云司的大门,紧接着杨文度就听到“砰”地一声响,带头的正是一身白衣的桓执,他一边捂着自己的长袍下摆快步小跑,一边高呼到:“兄弟们让一让啊让一让!收收胳膊收收脚!有开水路过!”

  “什么玩意?”赵松不明所以。

  杨文度跟院子里值守的其他人一样也没搞懂,摇了摇头:“属下也不知啊,不过听这话说的,闭着眼睛就知道是桓卫长。”

  他话音还未落,就看到夏侯明煜风风火火就冲了进来,旁边跟着面色难看的夏侯明煜,手上燃烧着淡淡的龙气,抬眼瞟了一眼,就朝着重器台正中央最大的建筑镇云衙门跑去,一路拖出淡淡的金色烟雾。

  “夏侯大人的肩膀上,似乎扛着个人。”杨文度低声说。

  “好重的荒气!”赵松心中疑惑,站不住了,她朝着队伍缓缓走去,终于在队伍中找到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她走向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方士,轻轻说道:“沐心。”

  “赵卫丞晚上好,你出来了。”被称作沐心的方士语气平静,不急不忙,巨大的玄策跟两个猿猴样的四手傀儡跟在他身后,乖巧的像是家丁跟着少爷出门。

  赵松淡淡的点了点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沐心大体将今晚的行动讲了一下,赵松眉间飘起一丝惊讶和不悦,针对北大营的肃清本就是很大胆的行动,更何况还只带了这么几个人,于是扬起下巴说道:“卧虎公真是会选时间,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偏是我闭关这几天。”

  “事情比较巧,若是我们晚去一会儿,那高培就被赵斐害了。”沐心没在意赵松的抱怨,他虽然是最镇云司特殊的破军校尉,但名义上是天玑卫的客卿,算起来,赵松还是他的上司,相处时间长了,他自然也了解她的性格。

  “为什么要救这个人?”赵松又问,虽然她本意也觉得,这高培在邸报上描述的样子倒是值得一救,可镇云司的行动依据向来不依靠主观判断。

  “卧虎公没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很重视这个高培。”沐心想了想又说:“本来派叶阑珊埋伏在北大营里的时间还没到,因为这个高培,肃清北大营的计划都提前了。”

  “叶阑珊去北大营,我都不知道。”赵松又摇了摇头,不过也合理,镇云司一千三百号人,她只是七卫之一的卫丞。

  “今晚还有另一支队伍,去廷尉那边接一个叫丁完的人。”沐心又讲,赵松记得这个名字,在邸报中也有提过,跟高培、徐慎两人一同抵御劫狱的凶徒。

  赵松整理一下思路,大体明白了情况,沐心却稍稍靠近了一步,低声说:“还有个好玩的事情,我听桓执说,那个高培不知怎么染了铜瘟,在地下洞窟里,给赵斐的荒术阵法激得异变,不但从夏侯明煜手里抢了那个赵斐的人头,还暴打了一顿夏侯。”

  “此言当真?”赵松再也绷不住架子了,睁大了杏眼反问。

  难怪夏侯明煜刚刚脸色那么差,按照他的性格,这事情算是大了。

  “但他刚刚又是给夏侯扛回来的,这是怎么回事?”赵松不解。

  “据说那高培正要杀夏侯,但是桓执义薄云天,嘴里喊着什么责任啊道义啊就冲上前去,死死拉住高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把人间的沧桑正道掰开揉碎得讲了一通,终于感化了神志不清的高培,让他寻回沦丧的人性,惊觉前方是无底悬崖,还他一片清明灵台……当然,以上是桓执的原话,他的话听三分都嫌多。”

  “都多余解释……”赵松大概明白了,充其量就是桓执喊了一嗓子,不知怎么唤醒了发狂的高培,偶然间救下了夏侯明煜,属于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难怪刚刚那么浓的荒气飘过,我还以为是他们身上沾的。”

  “害,荒术士祭坛又不是厨房,进去就沾一身菜味儿。”

  赵松无语,几日不见,沐心说话怎么也跟桓执一个模样了?头回听说不着调还能传染的,桓执有毒吧?

  “你还是少跟桓执来往了我看……所以那高培怎么样了?铜瘟……我记得是不可治的。”

  沐心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一起进去看看吧,卧虎公很看重高培,叶阑珊应该会想办法施针药拖一拖。”

  镇云司侧门外。

  鬼雨在夜里飘散,像是一整片水的帷幕,与丑时一起,编织出了最深的夜色

  铁御汗没有去休息,也没有旁观对高培的抢救,而是站在鬼雨之中,灯笼打下的一片光的孤岛中。

  门卫都遣走了,只剩下穿着黑氅的徐慎陪着他站在身边。

  “这几年你在辽东过得如何?”他问徐慎,声音很轻,被鬼雨稀稀拉拉的的帷幕笼着。

  “谢卧虎公关心,还算顺心。”

  “我差徒隶去悄悄看过你,回报说你过得很自在。”

  “卑职知道。”徐慎笑了笑:“这可能是此生中最轻松的几年,纵身心于物外,不知荣辱之所如。”

  “按你的性子,本当如此。长孙大人曾说过,凡人之所处,无外乎其本心所望也,我的理解是,人终其一生,总会走向他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铁御汗虽然是北原人,但常年居于东陆,对这些文藻倒也熟知,他也很喜欢徐慎这样说话,这会让他觉得,对方没有把他当成北原人。

  “只是我逃了又逃,本想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别,可弯弯绕绕,终归还是回来了。”徐慎苦笑。

  “这人间不就是如此,有的人拼尽全力想要挤到这天都,却总是被晾在一边,有的人想要逃离,但总是被推到台前。”铁御汗摇摇头:“你本就是士族正裔,又是英才,怎么逃得掉呢?若非如此,你又怎么能救得了那两个同僚呢?”

  在徐慎心里,铁御汗这话倒是没说错,他说道:“不只是同僚,更是我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磷磷车马声从鬼雨中传来,由远及近,两人停嘴,铁御汗背着手,看着来者的方向。

  徐慎看着表情严肃的铁御汗,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出来,铁御汗并不是一个喜欢闲聊的人,此刻才知道,他是在等人。

  可是又是什么人到访,值得大汉朝堂三独坐之一的镇云候铁御汗,再这样深的鬼雨夜里,在门外等待呢?

  “徐慎。”铁御汗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困惑,开口嘱咐:“一会儿见到秦相,不要失礼……但也不要行礼。”

  “原来是秦相……但他这样不就知道,我回来了。”

  “不错,就是要让他知道,奉天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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