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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孤山之南 慈芸寺 6639 2024-11-20 17:13

  当暮色四起之时,老县丞在署理完今日衙上一切事务在启程赴宴前摘提了一架纱灯渡步来到后衙的一扇门前。倒春寒令门外那所庭院冻在去岁的数九寒天里,这是一座巨大悠古的院落,它在冷光里死寂哀凉。院落正中夯起层高三尺的地台,地台之上是一间破败的殿宇,残破不堪并没有令其损失巍峨之势。院落正中布有甬道贯穿南北,东西又配置偏殿。近殿的地台与甬道旁横七竖八散乱的堆砌着诸多巨大的菩萨力士法相,一块巨大的白玉须弥台斜躺在甬道与地台的衔接处。菩萨力士们的法衣与金身被风雨吹剥得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华丽,一尊地藏王菩萨半个面颊已被多年的尘土深埋,只存地表一眼睥睨天下众生。显而易见这里曾是菩萨的道场,而今已是佛事凋敝。安东县衙捡的是前明时期一座寺庙的前身加以修整翻盖,保留了后身的天王殿。寺庙的基底又原是蒙元时期婆娑府巡检司治下的一间衙所,每年又兼具达鲁赤花的临时府邸。因为那令人想想便激动万分的初夜权令草原上的王公侯爵们夜夜行乐于此,殿前深土之下是当年不甘受辱冤魂的归处。直到有明一朝这里仍是阴魂不散,为绥靖边关这里便敕建了一座地藏禅寺。地藏王老菩萨也觉的蒙元过于残暴,为警示后人,准了冤魂夜行于此啼怨诉苦。世人不明就理,觉得请来的是位假菩萨,日久这地藏禅寺绝了人迹。安东老衙原本居于城中,道光朝一场海啸与江患同期来袭的水灾令安东县在咸淡水中浸泡三月有余。这年夏秋两季又是大旱引天雷击了衙顶大檩,片刻火势冲天,捱了两日后便片瓦不存。大灾之年急于安抚民心振甫灾民,也顾不得选址重建便捡了这荒庙开锅立灶。一场水灾过后安东城内十屋九塌,这荒废多年的菩萨道场却寸水未侵雄壮挺拔。于是地方上的又开始笃信老地藏王菩萨,乡绅们要上表府台重启寺门香火,这一方大吏是汉人出身,又知这庙宇敕建的初衷,本朝满蒙一家他为自己仕途前景考量后压下了的表文,安东县衙就此便落了根。每年地藏寿诞安东县衙的周身便被各路香民虔诚的香烛围供,衙员们又多是本乡本土,对此多是睁一眼闭一眼。长久以后便成了乡俗,历任县令老爷又多是外调来此,民心不可违。也因此安东县衙临街周围商贾云集,酒肆客栈林立,成了本地最为繁华一世界。

  老县丞穿门踏上甬道前有意咳嗽一嘴,近殿之时那大殿内突得亮起一抹豆火来,接着一个消瘦的黑影映在阴森大殿的木窗之上。这是一具疲惫木纳的身躯它在怯怯的豆焰微光中犹如一具行尸。老县丞提着纱灯隔门道;“爷。”

  屋内那个黑影有言没语回道:“在的。”

  老县丞道:“绸船今日到了,

  屋内停了一刻,回道:“知道了,,,,,真快,又回来了”。

  老县丞道:“明个初十九,记得早起,三衙备了车马会在偏门候您。

  屋内道:“嗯,,,有劳。”他机械并不失礼貌的有问必有答,

  老县丞提灯返回前衙,大殿木窗上的黑影久久凝视着这老吏在冷光中蹒跚行走的背影。一只栖鸦略过大殿的脊顶,它在飞抵前衙上空时折翼回旋又落回在了大殿那挑起的一角巍峨的飞檐上。殿内那黑影对空突然厉色道:“祸起萧墙呐!

  冷光里的老吏充耳不闻依旧前行,黑影两手攀着窗棱焦躁起来,警告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低沉的嘶吼之声极富穿透力,持久的盘桓在这幽古的院落内,让人听得见他脖子上血脉喷张起伏的脉动。他见院内的老吏越行越远,他表现出无比的失落,强烈的情绪随之跌至谷底,他捧着热心开始自怜自哀起来,吁道:“忧在腹内,自有贼来,,,

  老县丞听此原地踌躇了片刻又提灯前行,他对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了。大殿内的黑影绝望得拖着自己的身子横行到大殿的一角,俯下身消失了,,,,,不一刻又起了身,手上却多了一节纤细的竹条。他当空挥舞着,发出阵阵尖锐的啾啾之声。嘴上反复嘟囔着:“杀贼,杀内贼,,,他像一名街边年老的弃妇忘我的咀嚼年轻时别人送她的誓言,誓言而今泛起了沫子。老吏进了前院转身要锁门时,大殿内的黑影把竹条夹在裆下驶做竹马,微弱的豆光里那黑影子孤单的一跳一跳,简单,忘我,像个孩子。伴随踏马驰骋的脚步声之外他恢复到一名温柔的父亲角色中来,并且夹着嗓子柔声唱起童谣来:“大个的梨,小个的果,做爹的买梨丢了腿,做娘的买果失了命,红衣大人送棺材,大棺材瘦棺材,大小棺材埋一起,清明前后一泼雨,老坟新莹冒绿芽呀,,,冒绿芽,,”

  老县丞认真的锁紧挂锁,又觉得不放心,拽着锁头又重新检视一遍才肯把心放下。暗光里他老眼婆娑闪出几星泪光,口中不由得也跟着念了起来“大棺材,瘦棺材,,,,末了,他终于肯回应那黑影儿一声儿了,道:“贼是要来了,后生爷,,,,

  老县丞落轿望月楼门前时,今日抵埠的一众绸商们早以从各自客栈出发赶来赴约。一个高丽装束的妇人立在廊下边在使役边作瞭望状。老县丞挑帘现身时她便款着步子来到轿前。老县丞人未开语情先到,直把一双杏眼笑弯了。

  那妇见了也是莞尔一笑,道:“来啦”。

  老县丞道:“来了。”

  他们言语像是夫妻却胜似夫妻,这是一对年龄相差不是很大的有情人。那妇人在老县丞登门赴宴前替他重新整理了衣帽,一切都如她意后便心满意足道:“人都齐了,快去开席。”众商见老县丞显了身各个长揖相迎,开席的祝酒词他说的跟去年八月的所差无几,八月说的又跟去岁二月的一奶同胞。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所以老县丞一成不变的祝酒词在他们看来要比台上助兴的高丽舞姬更助兴。老县丞在这个场面上也放下身份与众同欢。

  安侍郎跟老县丞碰过几杯后,便来到景春的桌前。

  侍郎道:“大业呢?

  景春努嘴指向远处的老县丞道:“爷俩闹掰了。”

  安侍郎哑然失笑道:“他们情同父子,侯老哥鳏居多年,无子无女,百年之后还指望大业打幡摔盆。”

  景春端着杯要对灯起誓,安侍郎邹眉道:“几时的事”

  景春道:“上年九月初六,大业火急火燎跑到我的巡所让我调拨人手随他关圣庙缉凶,擒了一个杂种白俄又被老侯不言不语的放掉,

  安侍郎恍然道:“可是江北多罗格格府的那位二爷?”

  景春压下一口酒咂嘴道:“大业不愿听我的,当夜就该一刀攮了,大山大水哪处不能埋下个人,他偏要提回衙下下口供追源始末。”

  安侍郎道:“所犯何事?”

  景春夺了他的耳朵道:“一家一十三口悉数被屠,这杂种虽不是亲犯,但与其大有牵连,

  安侍郎追问:“可有实据?”

  景春道:“案脉清晰,口实人证具全!

  安侍郎疑云笼罩转头望向杯觥交错里的二衙侯瓒自喃道:“侯老哥久居刑场,这里的厉害关系他不可谓不明察秋毫。难道另有不可道的隐情?”也就在这时,他身旁扶梯下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之声。旋即一人带着风从旁掠过,人群中就见先前那位高丽妇人神色慌张的奔老县丞碎着步子寻来。妇人贴耳与其密语,而后便见老县丞神色突变也急切切随那妇人下楼去,顾不得楼上诸多商众。安侍郎见此便与景春互递眼色,二人不动声色尾随而下。在下到一楼扶梯的中途他们窥见酒楼门廊下一众人正拥着一位蓬头垢面之徒掀向门外,依理来说一般酒肆对于丐儿流民之流多是言语苛责非打即骂,但那妇人与老县丞只一意安抚,嘴里一长一短喊他“爷”,又叮嘱一众杂役勿要伤了他。安侍郎与景春下楼时,那人已被摁在一顶小轿内,又被两名杂役押着在楼外夜色里渐行渐远。廊下的老县丞见了他们二人后就汗浸浸的一屁股瘫坐在柜旁的一把春凳上,那高丽妇人也是愁容满面。景春上前道:“又是后衙的那位?”。老县丞沉默不语只把头仰着,脸面上有着不可言说的苦楚,自言道:“临行前我是仔细锁了后衙的门的,又嘱咐苍头不可早睡,到底还是让他逃了出来。”安侍郎见此似有所悟但碍于宾主有别这事自己是不便插嘴的。老县丞还是不放心,起身准备回衙。出门前一把拉近景春低语,又跟安侍郎报以恕报不周的歉意。

  送走了老县丞二人转身又上了二楼,楼上还是先前的酒色之天。漫长的海途奔波在酒色的加持下早已烟消云散,加上没有老主人在场的拘束,他们在远离妻妾监管之下更是眉飞色舞,倒是老县丞行前多虑了。景春拉了侍郎在靠窗一铺拐炕上坐下。这是一铺东西走向的火炕,纵身贴着东面的楼身,横身贴着临南的木窗。拐炕西头连着一盘煮水的火炉,炕桌上的茶水凉了,他示意伙计上新茶。今天这个场合他依然是重盔重甲这使他想要以一个舒服的姿态与老友叙旧颇显笨拙。安侍郎把一只白手伸向席中贴着,火炕的温度回馈于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便就势赖在窗下的一团蒲团之上。伙计上的是高丽智异山的土茶,因为苦涩难耐,所以茶桌旁单有一罐高丽秘瓷的蜂蜜罐子,由客各需己便的添加,蜜甜冲淡涩苦倒是解酒生津。

  上了新茶后的伙计耳目灵聪又在火炉里填上一把柴灌了一壶新水,火炉里薪火噼里啪啦的燃起来。安侍郎呷过几口茶后不由的开始宽解起领口来,二楼上已然被酒气架高了温度,随即他用食指把木窗挑开一道缝来,一缕江风混杂着近海的腥气灌了进来,他为刚才楼下的一幕仍是耿耿于怀,自己虽已三年未登安东的地面儿上,但每年两次的互市贸易并未因此中断,跑船贩绸的又是跟随安家多年的老人,这安东地面上的事一站一落间多少也在船上传扬开,风言里传“安东后衙关了一名失心县主”,听景春刚才漏出的话风儿,想必就是刚才的那位了。见他衣着神色果是邋遢癫狂,堂堂一县正印之官落的这样的下场,不免令人感慨唏嘘了。但此中内情无不令人蹊跷生疑,安东小县在地理上自是比不得京畿直隶各镇,但论机要与两广云贵这样的边地相比,它一江跨两国隔海又是虎狼之邦,军事上首冲之地又明显优于这两者,安东知县的缺位论资排不上三字重缺,至少也是二字要缺,吏部与地方督抚大员们哪个不是心知肚明。任职官员即便身患重疾,在人事任免上吏部堂官们是有严谨的审核监理,即便到地方上的督抚藩臬们也不敢马虎大意,而今何故尸位素餐的放任自流?坊间传闻不会空穴来风。半山上这座半新不旧的三层木楼在以往的印象里不过是一道景观罢了,但在眼下看来真是被自己小觑了。安侍郎被困在一团迷雾之中,眼前这座分别三年的边地小县开始令其惴惴不安起来。

  于是他便跟景春试探道:“刚才楼下那位面生,是何等人物能让二衙老侯像个宝贝似的哄着,端着?”

  景春把半身甲解了又卷了枕在颅后眯起了眼,安侍郎的话似乎触动了他记忆深处不愿回望的一部分,此时对于老友的问话他表现的似聋作哑。

  侍郎纠缠道:“还真如船上所传,是你们安东县主?”

  景春这回听了,便立目警觉,示意他这里不是说这话的地儿。

  安侍郎不以为然,把身下蒲团往前挪了挪。一副事要密成的样子。

  景春见他执拗着,便无奈道:“你一买卖家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已不同往日。”

  安侍郎听出这是话里有话,人就迟疑片刻后便赌信道:“还当真是你们县主?

  景春沮丧着望着眼前这名自己相交多年的绸商老友,实在经不起他的纠缠索性直起了身,但并不急于回答这个问题,反是拿一指蘸着茶水点在盔甲的一片鳞上,自图自画,不知他是在消磨老友的好事之心还是考验自己保守秘密的意志。总之在他盘恒不久之后,景春嘶哑着嗓音妥协道:“确是三年前到任的县主。”

  安侍郎雀跃的“啊”出一声,不免失落道:“那些风言都是真的?”

  景春没有回答,只把头扭向沸腾的酒局,那里歌舞升平,杯觥交错,南国的绸商们在这边寒之地释放了躯体里另一个灵魂,闹哄里一片欢歌浪语世间清平景象。

  他是有些触景生情了,惋惜道:“这后生论做官确是好官,论权谋,,,,还是心急了些,,,

  安侍郎埋怨他打偈语,净说些半截话。

  景春我行我素又扔出一句道:“一棵苗儿哩,嫩得很。”

  他对县主的遭遇抱有极大的同情,又似有极大的不平,安侍郎的旧事重提让他一时血气涌了上来。

  他愤瞒道:“侍郎哥,你柜上的伙计被外人欺负了,你管是不管?”

  安侍郎不解其意,就问题本身而言,他回答的当仁不让。

  景春却自嘲道:“俺们安东县没你伙计幸运,有能撑腰的主子,也怨不得俺们县主这个下场,,,,州府道藩臬衙门们能装聋作哑的绝不多喘一口气”。

  安侍郎嗅出这局内人的话外之音,似乎这名初来乍到的小县主惹怒了本地官场才落得今天这下场,官场上结党拆台是再正常不过了。风言里的“望月楼”或是个掩人的说辞。但景春完全否认了他这个常理推断。他在火炕的热情里冷笑着,拿指指向这“身在此山”的望月楼,暗示另一层深意。

  安侍郎不由得眉头紧蹙,自喃道:“一座木楼而已。”

  景春嘴角略带耻笑意味端详着他,道:这木楼,,,不简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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