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看到禾满这身穿着打扮时,乐丰帝就应已知晓今夜这对父女的真实来意。
确实是奔丧,为即将因皇帝的糊涂决断而枉丢性命的一众百姓奔丧,为臣子百姓心中的那位仁德帝王奔丧。
“陛下,臣女想……”
听完禾满所言,乐丰帝才真的不明所以,怔愣许久,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字:“准。”
此行目的已然达成,父女俩也不欲多留,于是行完礼后便欣然离去。
宫门口,犹豫片刻,常德对着即将离去的父女俩道:“禾将军其实不必如此煞费苦心,晌午的话陛下还是听进去了。”
“没办法啊,”禾忠良长叹声气,“不灌剂猛药恐怕此事还要拖上几日。我等得起,百姓可是等不起啊。”
“那将军也不必让大小姐如此打扮,实在是……”常德摇头。
太不吉利!
听他这样说,禾忠良瞥了一眼身旁的禾满,见她无动于衷,又收回目光,沉声回应:“猛药还得用猛引子。”
“是是是,”常德含笑:“奴才受教了,禾将军为国为民,不拘小节,实乃我大魏之幸也。”
禾忠良讪讪一笑。
二人又客套一番,禾家父女俩这才坐上马车,缓缓离去。
马车内,禾忠良冷眼瞪向自家闺女:“你满意了,放心了?今夜过后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将军府大小姐为父‘提前守孝’。”
话说,今晚这身装扮可不是禾忠良主动要求的,而是禾满擅作主张,等他反应过来时,二人已然坐上马车离开。
禾忠良曾要求中途折返让禾满换身别的衣裳,但犟不过自家闺女,最后只得闭目搁心里默念:不生气不生气,今晚是去做正事的,生气不值当、不值当……
“好了好了,爹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气了,小心气大伤身,女儿不是想万无一失,这才出此下策的嘛。”
禾满嬉皮笑脸凑到禾忠良跟前,伸手替老父亲拍拍背、顺顺气,甚怕他真的一口气提不上来。
禾忠良这次却没有领情,只阴沉着脸,反手拍开她的手,往旁边挪动,想离这个“小气人鬼”远一点。
“爹爹,好爹爹,闺女这次是真的真的真的已知错,你别再跟我计较了,成不成?”
禾满仍不泄气地靠上去,摇着禾忠良的胳膊不撒手,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慢着,”似是想到什么,禾忠良突然发声:“这衣裳是谁给你准备的?”
自家闺女虽然不怎么挑穿扮,但她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料子,身为老父亲的他还是知道的。
今日这衣裳显然不是禾满自己的,而她又是今日才知晓此事,根本来不及准备这身。
是以,一定是有人早早给她准备好的。
见禾满沉默,禾忠良只觉有鬼,遂微微颔首,“怎得,不愿说?那好,既不愿说,为父便只好默认此事乃你一人所为,不干旁人。既如此,从明日起,你就……”
“是阿兄,是阿兄给我的!”
不等禾忠良话说完,禾满立即大声喊出,而后意识到自己出卖了亲哥哥,遂又撇撇嘴,小声嘀咕:“是阿兄说要有备无患才给我的,还说爹爹不会生气的。”又补充:“其余我一概不知。”
“好小子,”禾忠良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等着。”
禾满垂眸,在心里默默祷告:对不住了阿兄,爹爹这次不知又要罚我什么,谁让你平日里不帮我,而子钰现在也不在身旁,所以就只好委屈一下你咯。
很快马车回到将军府门前。
车刚停,还未稳,禾忠良怒气冲冲地走了下来,直奔禾沉院落。
“那臭小子人呢?”找了一圈,禾忠良都没找到禾沉的身影。
“将军,”禾沉贴身小厮铭山在旁怯生生回答:“公子说有急事要去秦府一趟,今夜不回来了。”
禾忠良强压住心底怒火,问道:“他能有什么急事,竟是一夜都不归府?”
铭山只死死垂头,不敢多言。
自然是躲自家父亲的怒火。
禾满什么德行,当亲哥哥的禾沉怎么可能不知道,原就没想着她能为自己保密,不主动揭发就已不错。
是以,禾忠良二人刚离开不久,禾沉便快马加鞭躲进秦府,甚怕禾满一上车就全盘托出,禾忠良半路杀回,而他却来不及逃跑。
只要今夜他躲过一劫,明日父亲定会消气,而过后他又是铮铮一副铁骨。
禾忠良冲着院外怒吼:“我倒要看看他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转眼又指着铭山,“你现在去告诉他,明早若还未回,那他以后便改姓秦吧!”
果然,对待儿子与闺女的区别,一目了然。
铭山得令,旋即赶去秦府,把话连带着语气,原封不动地告诉给禾沉。
……
翌日清早,朝晖初露,霞光破云。
街市上商贩们刚睡眼朦胧地找到摊位准备出摊,就被忽的两股劲风吹得立马精神抖擞。抬头望去,只余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回旋。
很快两匹骏马停在将军府门前,两名青年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直奔府内。
来人正是被自己亲爹吓得一夜未归的禾沉,还有大清早被兄弟拽过来当挡箭牌的秦子钰。
很明显,昨晚禾忠良的威胁起到作用。这不,今儿大清早,禾沉顺上秦子钰,一股脑爬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是真怕亲爹让自己改姓。
“爹,儿子回来了,儿子带着子钰一起来给您老人家请安了!”
禾沉一进门直冲进禾忠良院内,大声喊道。
要的就是让他猝不及防,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然全身而退。
但禾沉还是高估了自己在禾忠良心中的位置。
甫一推门,瞧见亲爹端坐在椅子上品茶,亲妹子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站着。
好久,座上人才悠悠开口:“子钰回来啦,正好,师父刚得了包好茶,快过来尝尝。”
却是丝毫不提禾沉,更是对方才的话置若罔闻。
秦子钰只得默默给禾沉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老老实实走到禾忠良跟前坐下,陪他品茶。
禾满则还是乖乖站在一旁,垂着眸,若无其事地扣着手中的小扇子,仿佛对禾沉的归来毫不知情。
见状,禾沉只得抿下嘴,闭口不言,静静杵在门口,不敢妄动。
两刻钟过后,见禾忠良品完盏中茶,禾满立即贴过去,阿谀奉承道:“爹爹,您饿不饿啊,不吃早膳怎成啊,您可千万别饿坏身子……”
“你也给我站过去!”
禾忠良“铁面无私”地打断自家闺女的奉承。
“怎的我也要站,”禾满不乐意,“我明明已经及时检举了……”
禾忠良面无表情道:“他是主谋,你是从犯,你俩都彼此彼此。”
禾满只得乖乖闭嘴,而后不情不愿地挪到禾沉身边站好。
“死丫头,你还真是墙头草啊!”
不等禾满反应过来,禾沉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以示对她作为叛徒的惩罚。
“阿兄,你这话好没道理。”禾满看向身旁人,“难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今日才知吗?我看你就是单纯想找我撒气,难道你对爹爹的处罚有异议?我这便替爹爹打回来……”
说着她想伸手敲回去,但毕竟身高摆在那儿,手还未伸出去却被禾沉一把钳住。
随后兄妹俩你一拳我一脚,打在一起,把方才沉寂的屋子很快搞得乌烟瘴气。
“行了,”见二人闹得差不多了,禾忠良才开口劝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老实不了一点儿。你们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咳咳……”
“师父千万别大动肝火,要保重身体啊。”
秦子钰及时给禾忠良斟了杯茶,以安抚自家师父的心绪,“阿沉和昭昭这次也是为大局着想,虽稍欠稳妥,但到底功大于过,您实在不必揪着不放,”他给禾满使眼色,“他二人已知错了。”
“对对对,子钰说得对,我们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禾满立马会意,脑袋点得跟舂米似的,以示对秦子钰的话深感赞同。
“可以不再追究,不过,”顿了顿,禾忠良视线落在禾满身上,继续开口:“昭昭,你此行去芜州,必须要向爹爹保证,老老实实,安安分分。”
“不错。”
禾沉立马在旁点头附和:“你看你这性子,哪有个姑娘家的半分模样,‘温婉淑柔’四个字,你又跟哪个字沾边?”
他拍拍禾满脑袋,“这次阿兄带你去芜州,你就当是好好磨练磨练,争取来日也做个惊艳全城的大家闺秀,好给爹和阿兄长长脸,给我们老禾家添添光。”
“这次你不去。”一道淡淡声音从座上飘来。
禾沉呆愣住,惊讶问道:“我不去?那爹这次你亲自去吗?”他笑笑,“也成,有爹亲自管教,看这丫头还服不服。”
“我也不去。”禾忠良又面无表情否定。
思索片刻,禾沉又问:“那让子钰和昭昭一起去?也行,子钰性子稳重,有他看着昭昭也好。”
“子钰也不去,”禾忠良再一次否定后接着补充:“这次只昭昭一人去。”
“什么?”话音刚落,禾沉瞬间愕然失色,满眼写着难以置信。
就连一直坐在一旁风轻云淡的秦子钰听后脸色也陡然一变。
看到这二人的神情,禾满只觉有意思,忙打趣道:“怎的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你们为何都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去赴死呢。”
“爹,昭昭不去!”
禾沉一把拽过禾满,把她挡在身后,“让我去吧,我还没去过芜州呢,刚好此行让我去见见世面。这丫头不老实也不安分,让她去,恐难成大事。”
“师父,”秦子钰也坐不住了,“让我同阿沉去吧,昭昭性情顽劣,实在难当大任,届时延误时机就不好了。”
说着他立马站起身走到禾满跟前,把她牢牢遮住。
“你们干什么啊?”禾满伸手戳戳挡在面前的两人,“是不相信我吗?我这次真的能安分守己,不会惹事的……”
“住口,大人说话,你小孩儿一边玩儿去!”
禾沉扭头瞪着禾满,警告她别出声,又转眼看向座上的禾忠良,“爹你看她这样的,能去干什么啊?白浪费精力不说,还不让人省心。不如让我跟子钰去,我们保证把事情干得漂……”
“行了,”禾忠良打断禾沉的下文:“此事我已跟陛下禀明,只昭昭一人去,且不得对外声张。事情已定,不得更改,你二人无需多言。”
禾满用力推开面前二人,挤了出来,咧个嘴,拍拍胸脯,保证道:“你们不用担心,放心好啦,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禾沉目光内敛,神色微凝,极力按捺住心火,冷声开口:“放心……拿什么放心?你知道现在芜州是什么样子吗?你想过去了之后面临的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禾满随意道:“芜州刚经过洪水淹没,本就百废待兴,现在很有可能还有潜在疫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虽有三皇子的良策在前,但仍是危机重重。”
“你既知晓,那为何……”
禾满收起笑,一脸正经:“因为我是威震四海的骠骑将军的女儿,我是赫赫有名的骁卫将军的妹妹,我是陛下亲封的归德将军的伴友。但是我不想以后在众人提起我时就只能想起你们,我想让他们都知道:我是禾满,无关他人。”
“阿兄,这么些年来你们把我保护得太好,好到让我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好到让我都要离不开你们了。”
“虽然这样很好,但对我而言又不够好。这不是理所应当,你们也不会长伴于我身侧,我更不会永远是你们羽翼下那个未经世事的雏鸟。”
“雄鹰的孩子又怎甘久困樊笼,碌碌无为?”
“所以我需要成长,我需要变强。我要与天公试比高,我要让以后有人再提起你们时会说:他是禾满的阿爹,他是禾满的阿兄,他是禾满的伴友。我要有能力护我所亲所爱之人,这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