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叶子建对老妈的话是不以为意的,但是看到打款数字还是忍不住虎躯一震:这么多钱如果刨去培训费,自己估计还能捞到不少回扣;况且南方考试一趟他的考试经费已经花得七七八八,这笔钱算得上雪中送炭正逢其时。叶母把表哥的话全盘转述给了子建,并且叮嘱他“关键时刻不要省钱,一切以前途要紧”。子建只把“不要省钱”四个字听进心里去了,放下电话就给自己犒劳了一双新鞋,又约沈霖同去北门下馆子庆祝。
吃饱喝足后,叶子建终于想起来去打听行情。原来这所谓面试班内部还被分成了几档,好比第一类是状元班,顾名思义这种班级的目标用户是笔试排名第一的考生;逆袭班是专门为二三名的考生设计,它的意义就在于干翻状元班的学生;协议班则是价格最高的一类,打出的名号是“不通过全额退款”……这么多班让子建看得眼花缭乱,不过粗看下来这些面试班的价格都在两万起步。叶子建心里忍不住感慨这行业的暴利,特么的与其自己考还不如教别人考——这就好比很多成功学大师赚钱的方法就是教别人赚钱,虽然考生未必能上岸,但是老师是一定可以赚钱上岸的。
虽然子建内心有些舍不得这几万块钱,却架不住老妈一天八个电话催促,只能先选择一家看起来还算靠谱的机构。这机构打出的招牌是“七天封闭式培训,度假山庄住宿。公考名师亲自授课,包教包会,不过包退”,老师的介绍栏则写着“部委机关出身,十年培训经验,通过率百分百”。这么看来貌似软硬件条件都过关,子建暂且选择相信它的实力,就花了两万五大洋报了一个七天的状元班。入营这天是三月十号,按照机构的课程安排——每天上午九点钟到十二点是上课时间,中午休息两个小时,下午的课程则是两点上到五点半,晚上还有两个小时的晚自习。这课程强度虽然比不上叶子建当年高考备战的时候,但是对于一个久疏战阵的青年人来说也算得上强度非凡了。
岂料第一天上课叶子建就睡过头,直到八点五十五才懒洋洋地进了教室,而这老师并没有比子建勤快——他是整整掐着九点进来的。
这老师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大男孩,额前甚至还留着长长的刘海,虽然穿着衬衫西装套装却也掩盖不了他的稚气。子建想起来老师的介绍语“十年培训经验”,看他这一脸嫩样十年前怕不是还在读中学,莫不又是一个骗子……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教你们面试课的老师。我叫张坤,你们可以叫我张老师。你们都非常优秀啊,能在这个状元班里说明你们都是各个岗位笔试的第一,在这个基础上你们考上的概率是非常大的。”这年轻老师见台下学生都到齐了,于是就开始介绍自己:“不过各位也不能掉以轻心啊,行百里者半九十,古往今来无数人都倒在了黎明前夜。希望大家好好把握这一个礼拜,都顺利上岸。”接着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轻心学霸王。”
话音刚落,台下最前排的女生突然开口喊了句:“好!”然后几个男生就开始齐刷刷鼓掌,整个教室霎时间响起一阵雷动的掌声。
“那女生是托吧。”子建右边的男生眼中透出看破玄机的智慧,缓缓开口:“给这老师捧场的,这演技也太假了。”
“我也看这老师年纪不大的样子。”叶子建小声附和着,又主动和这男生搭话道:“诶对了哥们,你学校是哪里的?”
那人脸都不抬,冷淡地回答:“我在XX大学。”
子建听他说“XX大学”,瞬间激动得像看到失散多年的兄弟——因为这大学和他学校毗邻,四舍五入他们俩可以算是半个校友。既然是校友又能在此遇见,那就是天大的缘分,当然值得好好叙一叙。俩人接着开始小声自我介绍,这人原来叫钱逸峰,和叶子建境况类似又相反:他是在文科学校里读了七年数学,深感数学实在非常人所能及,所以果断决定放弃数学前来考公报国。巧合的是他们俩考的还是同一个市,所以不仅算是半个校友也可以算是半个未来幕僚。
初步熟络之后,钱逸峰开口就直击命门:“兄弟,你初试考了多少?”
“143.5,行测82,申论61.5,你呢?”
“我比你低了好多啊,还好我俩考的不是一个单位。”钱逸峰肃然起敬:“要不然就是竞争对手了。”
子建俩人在台下聊得热烈,几乎要忘记上面还有个人在讲课,声音差点盖过他。前排的女生适时地回头过来敲了敲叶子建的桌子,用手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俩小声一些。
“公考面试啊,是有方法论的。简单来说,六分内容四分形式,既要里子也要面子。面试对考生综合能力的考察,所以内容好只是拿高分的一方面,除此之外你还需要恰当的思考时间来体现你的反应能力和思维能力、流畅的表达来证明你的语言表达能力、大方合适的仪表神态来表现你们有良好的精神面貌。”张坤一边大讲他的方法论,一边打开自己的PPT展示自己授课的成功案例:“这个学生,是去年在我这里报班的。他是在职考公的,年纪已经快三十岁了。因为之前他三次进面都没考上,所以压力很大。来我这里上课一个礼拜,提升很大,现在进了中央某部委……这个女生是去年考的,现在南方某省省厅,初试排第三名。当时她来找我的时候说自己很没有信心,因为她分数不高,翻盘很困难。我告诉她,如果初试第一就能录取那还要面试干嘛?她在我这里上完课,直接在面试阶段超了他们第一名九分,顺利翻盘。我在这里真的要提醒大家,不要掉以轻心。”
叶子建料定他在吹牛,反正这些案例真假难辨,就算张坤说特朗普是他辅导后才当选总统的也无法求证。虽然这小子说的话漫无边际天马行空,但是好在他长得还算标致,所以台下的几个女生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有人奋笔疾书一心狂记,仿佛要编一份语录出来供她温故知新……
“中午一起去吃饭吧。”子建用手肘碰了碰逸峰:“马上下课了。”
钱逸峰本来听得昏昏欲睡,听到“下课”两个字忽然精神抖擞:“好啊,诶特么都听困了。讲的啥玩意儿啊……”
这食堂安排在教学楼的一角,门口前挂着巨大的招牌“金榜园”。子建俩人进去之后直接被里面粗狂原始的布置震惊到,还以为自己走错误入了什么工厂车间。俩人迟疑了几秒,结果打饭的队伍又长了一大截——好在钱逸峰机智,赶紧一把拉住子建插进了队尾。
叶子建放眼看向了显示屏的菜单:辣椒炒鸡蛋10元/份,泡椒鸡翅12元/份,剁椒蒸鱼头15元/份,白菜豆腐7元/份……老实说这价格对于食堂来说算不上便宜,但是眼下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子建正犹豫着却没想到队伍已经飞速地排到了他,他只好临时决断:“我要一份红烧鸡翅,一份西红柿鸡蛋,一份米饭……”
打菜师傅听子建磨磨唧唧,不耐烦地说:“只有鸡翅。”
子建赶忙补充:“那我要一份泡椒鸡翅。”
那师傅乃是一个拥有陈凯歌式厌世脸的大爷,见叶子建懵懵懂懂不开窍,恨不能替老师教育他:“几两米饭啊?”
子建这才反应过来:“哦哦,我要三两米饭。”
“十五,下次一次全说完,后面人还等着呢。”
平白无故被教训一顿子建心里当然不爽,但是后面的人还在催促,他也只能忍着不悦端菜走人。过了一会钱逸峰也打完菜走过来,张口就一脸不爽地吐槽道:“这地方果然是官僚培训班啊,连打菜师傅也爱教训人。”
子建无奈地笑笑:“那有啥办法?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钱逸峰吃了一口鸡翅,气鼓鼓地说:“他妈的还难吃,纯纯的奸商啊。”
这饭吃得索然无味,子建扒拉了几口,只感觉味同嚼蜡……
第二天张老师讲了半天的方法论后就带着学生们开始看历年真题,并且告诉他们:“万变不离其宗,脑子里先搭起来整体框架。你们要做的就是根据这些框架,结合时政和自己的看法组织答案。”这话宛如教完高中物理直接派学生去造原子弹,好在张老师还贴心负责地送上了造原子弹的说明书——给了他们几套答题的模板供其参考。子建跟钱逸峰相视无言,哑然失笑。
晚上上完晚自习已经是九点半,一天积攒的饿意如猛虎下山。钱逸峰一时兴起,提议一起去校外吃夜宵。子建本身并不想去,因为按照规定这几天是封闭式培训,但是架不住逸峰热情相邀,也只能披上羽绒服舍命陪兄弟。
这培训学校坐落在一片大农村旁边,周围连片像样的商圈都找不到。子建两人出了学校的瞬间一阵冷风袭来,直接把他的饿意吹掉了一半。耳边这时候又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叶子建心大胆小,内心瞬间悚然:“要不然,我们回去吃泡面?”
逸峰保持着一往无前的气魄,对子建的提议不屑一顾道:“吃啥泡面?哥带你吃大餐。你怕了?”
“当然没有!有什么可怕的……”叶子建义正言辞地反驳逸峰的质疑,又心虚地补充说:“我只是觉得这附近怕是找不到什么好吃的。”
逸峰拍拍胸脯:“放心吧,我已经搜到了附近有一家烧烤店,跟我走就行。”
叶子建还没有领会到国人语言艺术的深邃性,好比文人常说的“终将”往往有历史学意义的跨度,毕竟在历史上一百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这个“附近”同样具有哲学上的涵义,俩人走了半个小时也没看见烧烤店的影子。
子建走得饥寒交迫,只觉得袖子裤腿里都在灌着冷风——他生怕再走下去就要冻死在这里,忍不住问逸峰:“走这么远,还没到吗?”
“别急啊。”钱逸峰赶紧伸出左手,示意叶子建不要干扰自己看导航:“快到了,快到了。”
突然子建抬头瞄到前面有一家若隐若现的灯牌,瞬间激动得蹦起来,当即扭头过去猛拍逸峰的肩膀:“你看你看,是不是到了——那个,那里!”
“在哪里哦?我地图上看它不在那里啊,别乱指挥啊。”逸峰顺着子建指的方向望去却只有一片黑。
这时候叶子建又看到前面的灯牌再次亮起,赶忙拉着逸峰自证清白:“你看,你看啊,又亮了。”
两人循着光亮一路往前,摸索数百步终于豁然开朗,这若隐若现的招牌“沙县烧烤”正矗立在一个小店门口。许是年久失修的原因,这灯牌还在自顾自地闪烁。店面倒是不小,不过却没什么客人,只有角落里两个女生正在低头吃串。
店里值班的老板娘大概也没想到这个居然还有客人进来,赶忙迎上去热情地问:“两位帅哥吃点什么?”
逸峰大手一挥:“这个羊肉十串,烤鸡皮十五串,烤牛肉也要……还有这个烤茄子和蛋炒饭,再来四瓶啤酒。”
在钱老板挥金的时候,叶子建的眼神却落在了角落里两个女生:这两个女生看起来年纪不大,应当是附近的大学生。她们的脸上化着不甚熟练的妆容:夸张的眼线龙飞凤舞,像是要飞出天际;许是正在吃东西的原因,口红涂抹得并不均匀;头发卷成了波浪形状,潦草地搭在大衣上。虽然这两个女生打扮成熟,但并不能掩饰脸上的稚气,反而有一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稚嫩。
“喜欢不?”钱逸峰悄悄地在子建耳边小声调戏道:“对了子建,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单身。”
“不可能吧,你一表人才学历又好。”逸峰一边撸串一边嘴里嘟囔着:“不过也是,你们学校的男女比确实比较离谱,好像是叫什么‘男女比例三比一,一对情侣一对基’是不是,你不会是……那个吧?”
叶子建用拳头轻轻捶了他一拳:“去去去,滚滚滚。”
这时候店里又来了三个虎背熊腰摇摇晃晃的中年男人,看起来都像是都喝过酒的样子。老板娘保持着一视同仁的热情,招呼他们在那两个女生后面落座。叶子建见这三人一脸横肉,内心觉得他们恐非善类,便悄悄把头凑到逸峰的耳边说:“我们快点吃吧,要不然打包也行。”
逸峰一脸淡然地继续喝酒:“你怕什么?他们吃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
子建又看了一眼那两个女生:外侧的黑衣女生显然要加外向些,一直在大大咧咧地聊着各类八卦;里面穿着白色羽绒大衣的女生看起来心事重重,虽然嘴上在应和着,但是眉头却有些不展。叶子建的预感是对的,这三个老男人虽然年龄不小,但是色心更大。带头的这人是一个肥头胖脑的光头男人,身材并不很高却足够敦实,看起来活像只黑皮野猪。
这男人和旁边两位嘟囔几句,突然走上前去跟这两女生搭讪:“小妹妹,就你们过来吃宵夜啊?”
坐在外面的黑衣女生嘴疾回答道:“您有事吗?”
“没事,没事。”那男人一脸淫笑,就差把好色写在脸上,又热情地拉扯:“要不然大家一起吃呗,大哥请你们吃。”
那女生眼睛都没瞟他,当即回绝:“不用了,一顿烧烤我们还是吃得起的。”
剩下两个男人也上前来搭话:“一起吃吧,交个朋友嘛,加个微信啊妹妹。”
那女生听到这里便拉着白衣女生一同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加微信算了,我们吃完了,要走了。”
带头那男人突然发火,作势就要动手:“不给面子是不是?别给脸不要脸啊。”
“算了算了,有监控呢。”好在右边的男人还保持着一半清醒的意识,赶紧拉住他:“现在的小姑娘啊,一点事情都不懂。”
“他妈的,老子请她们吃饭都不给面子……”
子建在一角旁观这一切,在心里直为那两个女生捏把汗。所幸这三个老男人还知道五环内撒野的后果,嘴里咒骂几句还是坐下来继续喝酒侃大山。那两个女生行至门口,突然白衣女生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又匆匆忙忙转过身去,叶子建看到她的正脸心里猛地一惊:她的侧颜好像林孟……
接下来几天的课程大同小异,张坤依旧是每天讲真题然后让学生结合时政模板自己练习,晚自习则是让他们自己背时政热点。班上的几个女生倒是每天听得无比认真,甚至还不时拍照记录。子建觉得这场面实在滑稽,没想到面试课居然成了追星现场,内心只当这两万多打了水漂。
不过这一个礼拜也并不算一无所获,结课这天子建和逸峰约定:苟上岸勿相忘,若是上岸了定要把酒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