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学校之后,刘老师那里开始催着交毕业论文的初稿。这学校排的工作计划仿佛飞机的航班,要么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要么就直接节奏起飞。之前一直没人提过初稿的事情,叶子建还以为时间充裕——结果昨天晚上临睡,刘树文直接在群里发信息艾特三个弟子:“接到教务处的通知,下周日前交初稿。”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看得子建心头一惊如梦初醒。
距离提交只剩下不到两个礼拜,叶大才子的论文却还在肚子里——他小子甚至连文献都还没看过几篇,只能靠着想象力和摘要去信手胡编。说起来同样是读研究生,文科生和学理工科的胡编就不是一个概念:理工科的研究生可以在数据的基础上胡说八道,文科生只能泡在图书馆看着前人编的文章来编文章。虽然都是学术垃圾,但是有数据有实验的人总是要理直气壮得多。叶子建熬夜苦战了七天,差点把键盘都敲出火花,终于创造了“七天一篇论文”的奇迹,结果上了查重软件赫然显示一片飘红;于是又只好打回重改,把简单的话转述得人鬼莫辨,终于在两天后勉勉强强达到提交要求。大作初成的这一刻子建内心生出一种司马迁写完《史记》的悲壮,虽然他的文章乍看起来破破烂烂磕磕巴巴,但是缝缝补补之后居然也有几分样子。
交完论文叶子建又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境地,每天只能在寝室昏天黑地打游戏看电影。这天叶父突然又打来电话,告诉子建自己已经和那刘阿姨分手,让他赶紧把那一千块钱路费退还——叶子建大吃一惊,没想到老头子失恋的速度比自己胡编的速度还快。其实这事情说来话长,本来俩人相处甚佳,主要是因为叶懿德和那阿姨在彩礼的事情上谈崩了:老头子想的是俩人都一把年纪了,完全是凑合过日子,况且他跟叶母结婚都没给彩礼;那刘阿姨却说彩礼不是关键,态度才是。老头子现在连一个态度都没有,让她在朋友圈里十分没有面子。
这番话把子建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老头子一把年纪了也要被彩礼拷打,这简直是一种成人讽刺。只是可惜了自己的一千块钱,居然还要被退回去……
子建刚刚挂断老头子的电话,紧接着又打来一个——对面是位年轻女士的声音,先用热情的京腔自我介绍是“某某出版社”,然后告诉叶子建已经通过了该社编辑的笔试,现邀请他明天下午过来线下面试。
子建被这离谱的电话吓了一跳,还当对面在诈骗——他海投的简历太多,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投过这个出版社,于是就糊弄着回应几句便匆匆把电话挂断。不想过了一会那人发了一封邮件过来:
“叶子建先生:
您好!恭喜您通过南风财经杂志社的笔试,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参加我社线下面试。面试具体安排如下:
面试时间为2022年2月13日(周日)13:30,面试方式为线下,地点:XX区XX路XX号。面试要求为PPT演讲(7分钟以内),内容包括学习、实践经历、岗位认识、职业规划等,表现自身综合能力,请于2月12日20:00前将PPT发送至邮箱XXX@,命名格式为“姓名-ppt汇报”。面试者同时需提交以往文学类作品一篇,题材不限;如有疑问,欢迎随时联系张小姐。
南风财经杂志社
20XX年2月11日”
子建看这邮件条理清晰还有地址落款联系电话,实在不像是骗子。刚刚好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且去会她一会,看看是何方神圣。至于邮件里提到的代表性文学作品,叶子建眼下手里确实没有合适的——他之前写的文章倒是不少,但那些要么是骂人要么是情书,用作代表性文学作品还是不合适;况且既然这杂志社名叫财经杂志社,那么文章最好也要跟经济学沾边为佳。子建当即决定临时再写一篇,题目就叫《讨股檄文》——开头就学韩导演骂人:“如果现在国内股市不做改变,那便是金融机构的幸运和普通散户的不幸。”……
虽然这文章字里行间还是透着满满的攻击性,但为了以示尊重,子建还是贴心抹掉了大部分明目张胆骂人的词汇。这就好比京大爷的骂人艺术,虽然去了脏词但攻击力却能达到翻倍的增益效果。
这南风出版社坐落在朝阳的一个角落里,地图上显示它隐身在一片老旧居民楼后面——这也算一种大隐于世了,倒是符合文化行业日薄西山的定位。这天子建一路左弯右绕终于寻到了门口,只见赫然六个大字的“南风传媒集团”招牌挂在楼前。虽然这楼不高,但是招牌上六个大字却是气势磅礴笔走龙蛇。子建内心略有惊讶:以为是家小出版社,没想到居然是个大集团,看来自己还是短视了——殊不知这年头“集团”“总裁”之类的名号已经毫不值钱,国内的总裁估计比五花八门的专家还要多上几倍。
子建和张小姐在门口碰上头,这位张小姐乃是一位典型的土著女士,本就生的身材高挑,今天又穿了一双加厚的棕色长靴,身高已经快要高过一米七五的叶子建。见他过来张小姐便热情地迎上去:“您是叶子建先生是吗,快进来吧。”
“对对,是我。”子建赶紧点头表明身份:“不好意思迟了一些。”
那张小姐“呵呵”笑着:“没事儿没事儿,我们这里不太好。”
上楼的路上张小姐又主动和他聊起来:“我看了你写的那篇文章,很有想法啊。”
“哪里哪里,一点浅薄之见而已。”叶子建虽然口头这么说,内心却是在想:这才只是小爷的冰山一角呢,还算你们识相。
子建跟着张小姐进了面试室,这时候刚好推门进来了三个男子:最右边一位乃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年男子,个头不高又身形瘦削,看起来像是位弱不禁风的老儒生;左边一位则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此刻手里正摆弄着一叠面试者的资料文件,头侧向中间说说笑笑;中间这位则是一位留着平头的中年男子,虽然戴着眼镜但是眼睛里却有一种少见的光茫,仿佛第一眼就要看透眼前人的底细。
“这是我们的胡社长,也是我们今天的主面试官。”张小姐先和叶子建介绍中间的男人,随后又指向后面两位:“这是我们南风的王总编和李主任。”
叶子建赶忙起身弯腰表达问候:“胡社长好,王编、李主任……”
那胡社长倒也不客气,直接说:“时间差不多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兴许是紧张的关系,叶子建的PPT念得磕磕绊绊尴尬无比。好在台下三人貌似只有最老的那位王编在认真听,其余两人虽然人在面前坐着,但却全程神游不知何处。叶子建尴尬地念完,眼见面试官都是面无表情,只好临时又把结尾重复了一遍:“感谢各位的聆听,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
这句谢谢念得各位重,有一种日本人斩钉截铁喊“はい”的气势,直接把走神的胡社长拉回现实。大概是被子建喊出了起床气,胡社长心中颇有不爽,张口便开始批判:“叶……子建,是吧。子建,刚刚听了你的演讲——讲得很好,PPT做得也漂亮,但是没有特别突出你的特长,你的特长究竟体现在哪里?”
“是这样的,我爱好文学,之前写过一些文章。另外我本人是经济专业的,和这份工作专业对口。”
这时候李主任及时地把叶子建的那篇讨伐股市檄文递给胡社长,胡社长接过去略微一扫,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又翻过去再看了一遍……
李主任接过社长看文章的空隙,也抛出问题:“子建,我问一个题外的——你有在这边买房的打算吗?我们这里的工资可能不会很高哦。”
叶子建一时被问住,这问题问得无比尴尬:如果自己说没有,那么无疑是在告诉面试官自己没有久居的打算;如果说有,那么按照李主任所说以后必然要跳槽。左右权衡之下,子建只能硬着头皮说:“以后应该会吧,但是现在还是在努力学经验的阶段,我觉得工资都是次要的。”
听到叶子建的回答滴水不漏,李主任至此也露出满意的笑容。恰好这时候胡社长鉴赏完叶子建的大作,又回到主场:“子建,我刚刚看了你的这篇文章——说实话写得不错,文笔和经济学知识都很扎实,但是语言思想是不是有点偏激了?”
叶子建本来被这分量颇重的话吓得不敢说话,这时候一直沉默的王总编突然发话了:“文章就是用来表达思想观点的嘛,年轻人写出这样的文章很不错了。况且如果这算是偏激,那我们年轻时候写的东西要偏激多了。”
这话一说完胡社长瞬间换了一副表情,对左右两位喜笑颜开道:“说的也是啊,确实底子还是有的。”
李主任也见缝插针:“说起来我自己也还在股市里套着呢,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解套。”
……
从出版社回来的路上,子建又碰上了一个卖板栗的摊子——他突然愣了愣神: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第二天中午子建躺在床上又接到了张小姐的电话:“叶先生,经过昨天的面试我们觉得你的思维能力和活跃度还是很好的,非常适合我们的岗位。我们这边的工资是一万两千六百块每个月,试用期的话八折。另外我们单位是有进京指标的,可以协助办理京户。如果您也有意向,我们这边决定向您发放录用通知,您这边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呃啊,这么快吗?”叶子建惊讶于他们的效率,一时被问得不知所措,只好暂时应下来:“这样吧,我和我家人商量一下,后天中午之前给您答复可以嘛。”
子建的第一反应是今天是不是愚人节:根据他之前求职的经验,如今这个薪资水平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而户口则完全是意外之事。叶子建毕竟在首都读了几年书,也知道户口作为身份认证的特殊性:在本地人眼中京户和京外人口是存在生殖隔离的,户籍就好比是生物学里区分人种的尺度,就算是京内出生的西瓜也要比外地贵三分。
子建挂掉张小姐的电话,立即要发微信把这消息告诉叶父叶母。叶懿德此刻正在打牌,听说子建找到工作了,一时激动得差点要晕厥过去——叶懿德本指望着子建找不到工作就老老实实回家上班,所以已疏通本区一个国企的小领导给儿子安排一个财务岗。不想叶子建居然阴差阳错在外地找到了工作,叶父送出去的几盒茶叶和茅台就都白白打了水漂。
叶懿德心里不爽,当即抛下一桌牌友出去给儿子打电话问罪:“你找的什么工作?哪个单位?”
“一个出版社,做编辑的。”
“什么出版社?哪家出版社啊?”
“叫南风财经出版社,做经济相关的新闻报道,跟我的专业也吻合啊。”
“听都没听过,现在搞新闻出版的都是夕阳行业了,你怎么找这个工作?又不是什么大媒体了,没得前途。不干啊,我跟你吴叔叔都说好了,给你安排了工作,你回家不就行?在BJ有什么好混的啊?”
“这个工作还给安排户口啊。”叶子建见到老头子如此顽固,也只能搬出BJ户口来糊弄他:“这里户口你知道不?多少人想要都要不到的。这种机会一辈子就一次的。”
不料老头子看得无比透彻,开口就直击命门:“户口啊,京户有什么好的啊?你买不起那里的房子就没什么作用的,不如回家来,房子车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这个电话打完,叶子建已经身心俱疲。他都有些不敢给母亲打电话,生怕再被老妈打击一次,不料叶母的态度比糟老头子要开明得多:她无所谓叶子建在哪里上班,只关心儿子赚多少钱,如果跟他老爸一样在老家一辈子混不个样子——那更是悲剧。况且叶母年轻时候是在上海读的大学,虽然后来回了小地方但是一直有大城市的梦想,如今叶子建能在首都落户也算是圆了她的梦想。
子建得到母亲的支持,内心信心倍增。叶懿德这边则天天继续给子建微信推送文章:“北漂青年——没有希望的人群”“文学的末日——出版行业衰落已成必然”……子建只能装作眼瞎耳聋,这才躲过了老头子的几番电话轰炸。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之后的一周叶子建匆匆和南风签完了三方,心满意足地继续回宿舍继续躺平静待毕业。
出成绩这天叶子建正在宿舍打英雄联盟,突然间手机收到王韵希的消息:“出成绩了”。子建估计自己的成绩好看不到哪里去,而且现在自己工作既然都找到了,那就也无所谓考试的事情——但是转念一想,如果买了彩票连兑奖号码都不看一眼,未免对不起买彩票的两块钱。于是叶子建鬼使神差地登录网站、输入账号、密码……他本来对成绩都没什么期待了,突然看到朋友圈有人发成绩截图,心里也砰砰跳起来。
子建点开查询界面,结果惊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行测——82,申论——61.5!总成绩143.5,综合排名第1名!叶子建纯属无心插柳,没想到自己随意涂鸦居然考了这么高。他一时有些恍惚,虽然不至于像范进中举那样高兴到发疯,但是终究还是有些意外的。子建第一时间先给王韵希回了一张成绩的截图,这才得知她也进了面试;张璐璐则发挥不利,排在了第五名;沈霖本就是考着玩,两门课加一起只拿了一百分出头……高兴之余,叶子建一看日期才发现离面试时间只剩下十天左右,于是赶紧去订机票。虽然也不知道现在开始准备还来不来得及,但是也只能姑且临时去抱一抱佛脚。
叶才子抱佛脚的方式基本上是字面意义的抱佛脚:一方面他既然找到了工作,已经有恃无恐;另一方面他现在的内心还是激动不已的状态,确实难以平静下来去学习。子建先去看了书,发现上面都是差不多的套话模板,这种应试八股他一直是看不上的;于是又去网上看了面试课,看到老师讲面试讲得头头是道,子建心想面试不过如此简单,看课有何用?既然看书看课都看不下去,子建索性就靠转锦鲤来积攒运气,希望佛祖在上能看到他的诚心。
叶母得知子建刚刚找到工作,现在考公又进了面试,激动得要当场烧香还愿——叶子建考试之前她从庙里求了一签乃是“上吉”,又斥重金千元买了一个平安符保佑子建考试顺利,现在看果然是心诚则灵。叶母把这消息告诉了子建表哥,岂知他开头给叶母泼了凉水:进了复试只是第一步,考试选拔机制是三进一,如果对手在复试的时候表现得好是完全可以翻盘的。叶母吓得赶紧打电话给子建,告诉他切勿大意,并且转了三万块钱给叶子建让他报线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