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太久的时候,也便是视频该结束的时候了,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道川和静云相互沉默对望着,两个人表情都有些尴尬,最后是爷爷说累了主动挂断了视频。静云给爷爷拉高了靠垫,他略略偏着头躺靠着,眼袋沉沉地垂了下来,鼻翼两旁的法令纹像是被刀子割过一般凹凸不平,十分突兀。
“我要去卫生间。”
等了半晌,等来的不是爷爷嘱咐,反而是一条需要去卫生间的指令。他明明可以在刚才挂断视频的时候就说的,偏偏要等静云安顿了一阵了才开口,很难说这到底是不是在故意折腾静云。静云并不想花太多时间去探究老人家此刻的心态,只是掀起被褥,仔细地扶着爷爷下地趿了鞋子,一点点靠近卫生间。到了卫生间里面,爷爷便将锁上锁了,将静云阻挡在门外。
林诚初从外头进来的时候,静云交叠着双手仍在卫生间外等待着。
“爸?爸!”林诚初从静云的眼神里看出了情况的不妙,连忙敲了敲卫生间的大门。可是里头却没任何回应。林诚初又伸手去旋转卫生间的门,发现是上了锁的,他与静云眼神交汇了一阵,瞬间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他不得不皱着眉头再次敲响了门。
“嗯…….”爷爷含含糊糊又紧张地应了一声,声音忽远忽近的,听起来也很奇怪,也不清楚这么长时间他躲在卫生间里头到底在干什么。
林诚初知道这一定是出什么状况了,他着急地挠了挠后脑勺,又看了眼静云,实在是吃不准现在应该怎么办。倘若他现在硬是撞门进去的话,按照老爷子的以往脾性,恐怕少不得父亲一顿骂。但是看现在的不明情况,又不知道是不是里面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左右环顾,实在是下不定决心和主意,用一种求救式的目光再次望向静云。静云徐徐地叹了口气,每次看到父亲这种犹豫的瞬间,予她而言都是一种不能忍受的时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卫生间里突然响起了奇怪的流水声。静云有点生气了,如果父亲再继续纠结下去,那么无疑是在浪费时间,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林诚初咬着下唇,下巴簌簌地抖动起来,他现在必须要做个决定了,可是仍旧是下不去手。卫生间里面开始有浑黄的污浊水慢慢流淌了出来,静云情急之下只能直接上去就撞卫生间的门来。
林廷宗似是惊恐地惊叫了一声:“别进来!你们不能进来!“
“别撞了,给老爷子喘口气啊…….“林诚初几乎是哀求着想要阻止静云,生怕女儿冲动行事后果无法承担。
“不行!“静云倔脾气一上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父亲的请求,“事权紧急得要有个决断!”
争执间,却听着“砰“的一声,木门沉闷地斜倒向一边,连带着整个锁都被撞断了。林诚初诧异地望着静云,简直不知道她这么瘦弱的一个人,哪来的力气能撞开这门。就算是换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来做,恐怕也不见得就那么轻易能撞开。
静云低头就看见脚下一摊浑黄的水渍,而她的爷爷此刻正一脸怒气地瘫坐在浑水里。显然是刚才因为惊慌失措,不慎摔到了。更令人尴尬的是这会老爷子竟然连裤子都没提上,他一只手遮挡着身上,那长满了老人斑和皮褶子的脚拼命向后隐藏靠拢,满脸痛苦又无地自容。
“你们进来干嘛!不是叫你们不要进来么!”林廷宗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句,还带着点哭腔,一个霸道惯了的人,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尴尬过。他不能饶恕儿子和孙女对他命令的无视以及无礼,即便此刻他已经是瘫坐在浊水里动弹不得了,却还依旧想要大发雄威来保留最后一点颜面。
静云充耳不闻,不过上去想要先扶爷爷一把,可是瘫坐在地上的爷爷实在太沉了,脚下又湿滑有些站不稳。他一双手不甘不愿地夹在静云脖子上,又想抓紧,又嫌弃地来来回回伸着手指在那儿拧巴。只是就算是拧巴,都有些使不上劲。明明是想指挥手去行动吧,却是那一双腿像青蛙一样不停地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蹬着,笨拙地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他怒急攻心,涨红着脸拼劲全力想要再去试试使劲,结果一个猛的一滑,差点连带着静云也一块被翻倒在地了。这一下污水四溅,满地地脏污噼里啪啦地砸到静云和林廷宗的脸上,散发着一股子腥臭的味道。
“诶唷,爸,你慢点。”林诚初如梦初醒,终于恢复了正常人该有的逻辑和理智,赶紧蹲下身去背起老爷子,将一旁的马桶盖盖上,先暂时将他安置到上面歇口气。老爷子嘴里吃痛地吸着气,显然刚才那一跤摔得不轻。静云蹲下身来,皱着眉头让爷爷动一动膝盖和腿,想要测试看看是不是膝盖关节还能正常弯曲伸展。这个时候林廷宗也晓得厉害关系,终于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长的威严了,只能尽量侧着身去动弹两下给静云看。万幸的是腿还能抬起来,膝盖看着也有正常的膝跳反应,静云想着应该还不是什么严重的骨折现象。
“这是……”静云将未说出口的话又给咽了下去,这时候她才发现洗手池里泡着一摊灰色的长裤,水池里的浑黄脏水显然没来得及放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堵住了,水从池子里漫溢开来全都流到了地上,原来这就是一开始她看到那摊浑黄色浊水的来源。在爷爷和父亲的注视中,她径自走过去关了洗手盆的水龙头开关,而后手指捻了裤子一角,只是那么稍微动一动,那水就愈发浑浊起来,瞬间飘散出一股子难掩的排泄物的味道。
倒是林诚初这回没忍住,大呼小叫道:“爸,你拉在裤子里了?”
这话喊得大声,就像是当众活活扒了林廷宗的皮。他仿佛一个被剥夺了自由权利的罪犯,被拘禁在小小的抽水马桶上,受刑一般地把头低到不能再低,“不…….不是我!一定是护工在这儿瞎搞的。这些人平时就不上台面,净整些搞七捻三的事,谁知道是谁故意整这出害我的。我要投诉,一定要投诉!”
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情誓死抵赖下去,这是林廷宗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要他承认刚才是大小便失禁拉在裤子上了,那他还不如一头撞死得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也绝对不会承认这样的事。堂堂国画大师,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彻底失去了自控权,这绝对不能公诸于世,更不能让人察觉丝毫。
“爸,这裤子就是你的呀,我好像没眼花。要不我去喊医生来看看?”林诚初心里头有些发沉,老爷子都已经发展到排泄失禁的状态了,恐怕病情恶化已经无法阻挡了。虽然他没足够的医学知识来解释这件事情,但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你个傻子!昏头了嘛!瞎说什么呢!”林廷宗激动地脑门上青筋跳起,把马桶盖子拍的“咣咣”响,怒火简直要烧穿整个卫生间了。这个没眼力劲的混账二儿子,平时有事情的时候不懂决断,这会不需要他掺和的时候倒是叫医生叫得起劲了。林廷宗一激动整个人再次又从抽水马桶盖子上打滑了下,身体一动就牵连痛处,紧跟着又是一声惨兮兮的交换。他整个人痛苦的五官都拧到了一块,这会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的了,“诶唷!痛死我了!”
静云当机立断,立马出去按了铃喊护士进来。护士进来一看这阵仗,即刻就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她又喊了几个护工抬了担架进来,几个人合力抬着老爷子出去就忙活了起来。拍X光片,做全身检查,按照流程从头到脚好好检查了一番。所幸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尾椎骨有些轻微开裂了,就是苦了一路跟着的林诚初,忙前忙后也算是累坏了。
林诚初推着老爷子回到病房的时候,静云正在卫生间里清洗老爷子方才留下的衣物,流水声“哗哗”的。洗完以后静云拧了几把裤子,再利落地甩了两下。老爷子这会原本有些精神混混沌沌的,突然听到水声就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立马有种寒毛直竖的感觉,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显然是心里头有些不痛快的。
“静云,你停一停啊,这些一会让护工来帮忙收拾好了。”林诚初注意到了老爷子的情绪,绷紧了面孔小声提醒了一句,生怕老爷子折腾了一天情绪不对付,一开口又是破口大骂。
“现在不处理,屋子里都是味道,这哪是可以等的事情。”静云将洗干净的衣物放进一旁的脸盆里,嘴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不屑,“而且这卫生间怕是细菌超标,都不是随便收拾下的,还得要找人来消毒下。”
道理上听着是合理,可是碍于老爷子在,他又不能公开站自己女儿。林诚初很快就软了下来,他不敢这时候爆发什么正面冲突。老爷子的情绪要稳住,女儿的更是,两边他都得罪不起。“那……那还是算了…….”含含糊糊轻声一句带过,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只会这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