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努力就可以得到的。林家的几个孩子,在林廷宗的眼里就只有林道川一个人是有“艺术天赋”的。像是静云那样善于学习考试的人,就是个被考试题目束缚了手脚的人,早已经被打磨地变了形,自然也是谈不上什么艺术感染力的了;至于林月,那已经是钻到了钱眼里的市侩商人模样了,作为艺术家最基本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特质她自然也是毫无关系的,那就离艺术愈发遥远了。山水画画的不仅仅是意境,更是一种个人性格的独白。再说了,古来多的是生前得不到重视,怀才不遇的画家、书法家,那些人吃苦受罪是没有办法。可他的乖孙道川有他这个好爷爷坐镇,这样的弯路他是宁愿去保驾护航,好让道川少走一些的。
“啊,对了,道川,最近你的‘战争与和平’系列卖出去了么?”爷爷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说话的时候眼角余光犀利地扫视了眼一旁的静云。
道川正仰头喝水,一听这话忙放下水壶,待得传出一口气来方才回道:“爷爷,我跟你说啊,现在这世道识货的人是真不多见了。市场反馈一直都说不错,很多业内的老师也说这个作品很有升值的空间和希望,说是最重要的是作品里面传达的思想境界是高级的。可是真要人真金白银的来出价了,那就进入俗套的环节了——那叫一个有价无市。”
“欸,静云,你上次不是说你一个做艺术的朋友公司对道川的作品感兴趣么?”爷爷不失时机地提醒了一句,“怎么?后面就没动静了?”
“听说已经发邮件问道川的经纪人。道川没收到么?会不会是在垃圾邮件里没注意啊。”静云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脸突然凑近镜头对道川解释了一句,“要么我再去催问下,他当时看起来真的很想要买你的作品,也很着急的样子呢。”
对于突然出现在镜头前的静云,显然道川是没有想到的。望着静云苍白的面庞和稍显凌乱的碎发,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呐呐喊了一声“云姐“,然后就没了说话的兴趣。真是冤家路窄,林道川并不喜欢看到静云,一看到这位博士毕业的表姐,他就不得不想起小时候念书成绩太差,被母亲揪着耳朵训斥的样子。静云后面还说了什么,道川已经有些没有耐心去听了。对于他来说,静云是这个视频里突然出现的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爷爷一向最宠爱他这个孙子,什么时候轮得着静云这个不得宠的孙女来插话了?
更何况这种特殊时候,好端端的表姐林静云出现在病房做什么?她不是每天都在忙着她那个小家鸡毛蒜皮的琐事嘛,怎么最近出现在病房里的次数变得那么频繁了?爷爷不是一向最对她嗤之以鼻,看不顺眼的么?难道是爷爷叫她来的?道川心中也涌起许多疑问,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隐隐的不安感……
即便静云在林家是个人人都知道的不受宠的孙女,但是长辈们又不约而同地认为她的确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做大人的就是这样了,样样都要跟周围的人去比个高低,而偏生静云就是处处要强,什么都表现地比表姐弟要好上许多。那还不是道川使使劲,努力个十天半个月就能赶上的。什么东西都要天赋,学习也是,静云是有这种天赋的,而道川显然是被关上了学习这扇窗户,考试不及格是常有的事情,没考个鸭蛋回家气死人已经算是孝敬父母了。
可是奇怪的是,静云的乖巧、懂事却没能说服道川去认同,他并不认为静云真的是这样的女孩子。平时看着越安静的人,有时候爆发出来的能量越是惊人。像他们这种不学无术的人,但凡要做点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那也是很容易去觉察到的。而像静云这样的以文化人自居的,反倒很难说这副皮囊下面还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道川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候,那年在上高中的表姐林月和大伯林诚滔因为学习考试的事情起了口角,两个人一来二去的,大伯竟然大动肝火拿着鸡毛毯子狠狠揍了林月一顿。结果隔天放学的时候大伯才发现,林月竟然失踪了。晚饭是吃不成了,大伯一家人火急火燎地出门去找林月,还发动了二伯和道川家一块去找人。那时候的林月都已经十几岁了,身体发育了也懂得一些人事了,万一要是运气不好被什么人贩子拐走了,又或者做了什么傻事,那可是真真的一出悲剧了。
那时候道川躲在母亲的身后,看着大伯伯和大妈妈在客厅里进进出出地叹气、哭泣、呻吟、捶胸顿足,是着实吓坏了的。平时调皮捣蛋惯了,备受宠爱的道川在这个时候也不敢造次,那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他知道大人们都烦躁极了,任何一句不恰当的话都随时可能换来一顿训斥。
最后还是静云,一声不吭地拉了道川出去,说是要到大伯家后山再去看看。道川想要挣脱静云的手,他怕黑,更怕莫名走上什么不归路,因而并不想出去找林月。静云反倒把拽着的手握得更紧了,还警告道川:“你给我安静点,今天要是能找到林月,你想要的游戏机转头就能从天上直接掉到你兜里。”
日本进口的游戏机,那的确是个有吸引力的东西。道川看同学个个手里都有,他自然也是很想要的。只是他这两次的数学考试成绩实在是太差了,母亲说什么都不肯给他再买一个了。按照静云的意思,如果找到林月他也算是立功一件了,那买个游戏机还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情?道川虽然年纪比静云小个五岁,可是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立马就当场转了态度,反手紧紧抓着静云的袖口不肯放,兴冲冲地表示掘地三尺也要把林月给找出来。
鬼使神差的,静云和道川一块,竟然就真在大伯家后山废弃的一处柴房立里找到了林月。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的林月,就这样在这个蛇虫鼠蚁横行的破地方里面苦苦熬了两天。静云看到她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眼里的惊慌。林月显然这是第一次冲动行事,并没有想好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十几岁的女孩子,似懂非懂的年纪,不知道应该如何妥善去处理眼前的状况,活着或者死了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林月的嘴角上有一抹野莓浆的红色痕迹,显然这两天她只有吃些野莓来充饥、补充一点可怜的水分。她的脸上、脖子上、身上,目所能及的地方哪哪都是红肿的肿块和抓痕,看起来不是被蚊虫咬了,就是自己不小心摔了、磕碰了。她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整个人缩成一个团蜷缩在角落里,捂着脸说什么也不肯出去。静云想着法地哄着、说着,林月无动于衷;道川急了就说些孩子气的吓唬人的话来威胁林月,可林月就是没一点反应。
“直接来硬的。”平日看起来文气惯了的静云,突然对道川说出了一句似乎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口的话来。道川愣愣地看着,有些不可置信地搓了搓眼睛。却见静云慢慢靠近林月,中间略略顿了顿观察林月的反应,看她依旧没有抬头,直接从林月腋下快速夹抱了起来,“林道川,你过来帮忙呀!”
“诶!云姐,我来了。”道川连滚带爬跑了过去,使出了吃奶的劲,从另一边帮助静云一块左右夹击擎住了林月的手臂。林月在静云身上拼命挣脱、踢打,狠狠地瞪着道川嘶吼、吐唾沫,不停地捶打静云和道川,好像那些怨气都一股脑地给发泄了出来。那种怒吼声尖锐极了,震得静云和道川的耳朵“嗡嗡”直响,简直好像直接往人脑袋上扎钉子一样痛得不行,却又不能撒手。
道川不时用眼角余光望着咬着牙的静云,他实在很难想象的到这个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二表姐,是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可以一鼓作气夹住林月的。那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模样,好像就是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挡她带走林月的决心。道川的手上已经被林月抓了一道道深红色的指甲伤痕,他吃痛地龇牙咧嘴,简直都想哭出声来,可是为了心爱的日本进口游戏机他也还是忍了下来。吃得苦中苦,方有游戏机玩呀。
当静云和道川四仰八叉地夹着林月回到大伯家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诧异的,谁都没有想到两个孩子竟然把林月给找回来了。林月脸憋胀地通红,死死地用手扒拉着门口,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家门,叫嚷着不如直接打死她得了。大妈妈直接冲过来,一把将林月深深抱在怀里,像是哄一个婴儿一样不住地嗫嚅道:“不打,再也不打了……”
紧跟着卧室门关上的一刹那,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至少门锁了,人在房间里是不可能插着翅膀飞走的,所有人都可以吃一颗定心丸了。静云直接告诉大家,是道川找到了林月,他有勇有谋,值得被夸奖。道川心里明白一切都是静云的主意,他不过是借了静云的光,可是听到大人们都夸赞他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喜悦的。后来也如静云所说的那样,道川出奇顺利地从大伯伯手里拿到了一个最新款的日本进口的游戏机。
看起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至此以后,对于静云这位二表姐,道川心里也有种说不清楚的怪诞和距离感。直到多年以后成年出了社会,道川才慢慢回过味来,咂摸出了这里头不能言说的怪到底是什么——潮汐反常退却的时候,往往背后还隐藏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大海啸。看起来泥坑里打转的小泥鳅,也可能是躲在海啸后面的巨龙。他的表姐静云把真实的自己实在藏得太好了,披着“窝囊废女儿“的外衣让所有人都不自觉放松了警惕。不过好在静云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种聪明劲再多,也不过就是框在固定的范围内,道川自以为对静云的两面也了解的够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