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交谈看起来是坦诚又随意的,似乎是林月将心底所有的话都给托盘而出了。说起对静云曾经的嫉妒,说起那种不甘和失落,甚至是最后现实里被人不对等对待的定义,林月所表述的情绪似乎都没任何不合理之处。可是她的身体是向后仰的,肩膀呈现的也是一种紧绷的姿态,连脚尖也并没有朝向静云,所有看似和善笑意背后透露出的是一种防御的姿态。只是林月并不知道,静云过去在瑞士做女性主义课题的时候,也顺便做过一些女性心理学的研究。人是可以用演技去演绎行为,但是潜意识里的动作却是骗不了人的。
“静云,不如我们联手吧,作为同样在林家不受待见的孙女……难道你就心甘情愿等着爷爷把所有财产都留给那个饭桶林道川么?他是什么德行你不会不晓得,钱到了他手上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要真拿到所有财产,败光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可我们不一样……”林月到底是个商人,说话的样子越真诚,在静云看来就越是目的性越强。她明显是在主动争取静云的攻守同盟,在为即将来临的遗产之争而未雨绸缪。
静云过去在瑞士的时候,因为兴趣也曾选修过学校的经济学课程,听过一些关于GameTheory的理论。GameTheory换到国内则有个著名的“三姬分金”的故事,说的是韩非子到一大将军处索要军饷,发现他的三个妃子在玩分金币的游戏。而游戏由三个妃子抽签决定分配方案的先后顺序,如果方案有超过一半的人同意则按方案通过,反之则不通过,不通过的分配方案提出人要处死。简而言之,这个故事说的是人如何在利益最大化的情况下,保持自己的先手优势。
林月跟静云一样作为林家的孙女,处处都在被表弟林道川压过一头。林道川是在社会上混过的人,不似静云这般念书讲规矩。他一早就认定了林家的财产都是自己的,也得到了爷爷的专宠,因而他也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保全自己的优势。静云纵然学历高也聪明,但毕竟是林家最不受宠的孙女,看起来似乎是几个孙辈里最不可能继承爷爷遗产的人。而林月不一样,因为是大伯的女儿,地位上多少比静云要好上一些,而大伯在林家的影响力又多多少少还有一些余威在。更何况,林月如今生意场上的春风得意,社会面上又有很多复杂的社会关系,论起手段和手腕,道川自然而然会将她视为遗产继承上的最大的威胁。
林道川为人狠辣,做派又有些混混样,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没下线的事情来对付林月。就算有父亲的支持,林月与道川和爷爷那边暗中作战也是单打独斗,多少有些形单影只。而如果与静云联手则不同,两人完全可以做君子协定来约定的遗产数额,这种选择的安全系数显然比跟道川直接短兵交锋要来的安全得多。静云虽一眼就看穿林月的目的,但也却是佩服林月作为一个商人凭着敏锐嗅觉对风险的预判和评估。也许她不一定懂得什么是GameTheory,但是她会凭着商业经验去掌握主动权。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逐渐盖住了日光。昂贵的限量设计版台灯下,光线是稠沉的,林月精致的面容一点点隐入到窗外涌进的暗色当中,只剩下鼻尖上一个点还泛着油光。许是说话久了有些累了,她略略躺靠在椅背上,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滑动了一下。她并不着急静云的迟缓,毕竟作为一个合格的生意人,耐心是最最基础的条件。
静云伸了个懒腰,在林月约她来这儿说出最终的目的的时候如释重负。她甚至挠了挠鼻子,打了个舒服的喷嚏出来。一方面她深知对于从小积攒下来的龃龉,成年人更善于隐藏。林月对她那些复杂的情感,实际上并没有因为那些“肺腑之言”而消失殆尽。林月无疑是不喜欢她的,可是偏生却要拉着她进行这样一场好似哲学一般的人生对话。如果两个人都还是二十来岁的少女,那么或许这一场对话还有一些存在的意义。可惜两个人都已经是人到中年了,两个人脚上都沾满了泥土和尘埃,成年人之间的游戏从来都是复杂的。
另一方面,每一个人的行为必然都有一个动机,如果一件事情找不到背后的逻辑和动机才会最终归咎成偶然。林月这些话显然不是偶然想出来的,她步步为营,从邀请静云来她的医美诊所开始,就已经落入她一早设下的陷阱里。静云本能地厌恶这种算计,但是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又必须要接受这就是社会现实。许多的事情会潜藏在阴影之下,藏在人隐秘的角落里,滋生、发芽,这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倘若想看个明白,就只能用刀子伸进心里,一点点割开来,直到血肉模糊。
“林月,谢谢你的信任,今天发生的一切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你放心,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我谁都不会去讲的。很高兴看到你的事业如此成功,有这么一个能干的表姐,我也为你骄傲。”静云许下了一个承诺,也等同于婉拒了林月联盟的邀约。
明明静云已经落魄到不行了,她早就已经失去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的位置了。她空有一个博士文凭,赚的却没林月一个手指头多。无能的丈夫,幼小的孩子,她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来拒绝她?商海沉浮这些年,林月认为早已经将人性看透。摆在林静云面前的是一条死弄堂,她早已经没了选择。如果她是个聪明人的话,明明应该结果她抛过来的橄榄枝的。更何况她曾经听父亲提起过,静云似乎暗中找爷爷去借过钱。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静云现在应该是非常缺钱的状态。静云到底在想着什么?林月竟然有些模糊地看不懂了。越是看不懂的,就越让林月坐立不安,一个商人如果抓不到本质,那才是最要命的。
难道说静云的心机比她所想的还要深沉么?不是啊,聪明和有心机有两码事,她至少不是一个会背后捅人的人。这种受过高等教育,喝过洋墨水的人总是自视甚高的,有些事情林道川会做,而她一定不会做。林月瞥了眼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一片,看得人沉闷得快要炸开来。
“我知道你清高,许多话要说出来或许也不习惯。但既然咱们今天话说到这里了,不如你直接开个条件吧,要怎么样你才愿意跟我联手?”林月仍旧不愿意放弃,还是试图往人性的弱点继续进攻,将静云带到卑劣的思维里,这样她才能更有胜算。在一场谈判里,反复的拉扯才是常态。
静云沉吟了一下,反问了林月一个问题:“你的事业既然已经那么成功了,为什么还迫切想从爷爷手里分一杯羹呢?我想凭着你自己的好本事,赚到那些钱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林月张了张嘴,一双皮笑肉不笑的眼睛望着静云。她的眼睛这会看起来愈发浑浊和浮肿了,看似没有丝毫痕迹的眼角悄然起了两下褶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到底是林静云,那个念书、考试样样都比她强的林静云,不管她如何东拉西扯地打感情牌,静云始终都没有偏离过思考的方向。她的确是聪明的,有时候比预想中的更难对付。林月略略垂了头,暗暗吸了口气,下意识地支棱起胳膊把西装外套的袖子往上挽。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不能再收回了,说和不说场面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说的时候,大家还可以盖个盖子继续坐在悬崖边上若无其事,马马虎虎也就把事情掩盖过去了。可是盖子一旦掀开了,那两个人就没有再坐下来继续谈话的地方了,各自散开反而是更好的选择。今天的话到这里,显然继续往下说已经不合适了。一问一答的是老实乖巧的小孩子,成年人之间的对话有时候也可以是不了了之。
“瞧我,差点耽搁你时间了。我记得听二叔说,是爷爷叫你去病房的吧?这会他该醒了,要不我送你过去吧。“林月看了眼手上的卡地亚腕表,笑着提醒了一句。
“轰隆“一声雷响,紧接着是骇人的闪电,大雨一下就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那雨噼里啪啦地落在落地窗户上,如果在抽鞭子一般的使劲。大厦楼外的马路上,早已经被雨水淹没变成了一条流淌的小河,雨落在上面就像从天上落下来一颗种子,着了地就开出一朵水花,然后顷刻间又消失了。
静云拒绝了林月开车送她去医院的建议,不过借了把医美诊所的黑伞过来,预备自己独自走回到浙一医院去。她扯了把大厦门口装雨伞的塑料袋,一左一右地套在鞋子上,然后撑开伞就冲进了大厦前面的小河里。伞面落了雨,瞬间又变成小瀑布淌了下来,静云每走一步都带出一片水花。附近也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故意在雨天出来闹着玩,不管他们父母如何大呼小叫地叫唤着,他们仍旧在外头踩着泥水,不亦乐乎。人要是跟小孩子一样,可以不管不顾这世间的纷扰,或许日子会过得更快乐一些,静云心下难免想着。
彼时的住院部,林诚初正焦急地望着窗外,头时不时还要关注下电梯附近的动静,心神不宁地来回踱着步。他想着这静云就算和林月有再多的话要说,毛估估这会也该回来了。老爷子一觉睡醒又开始喊人了,静云要是再不来,他恐怕又少不得捱老爷子一顿骂。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林诚初终于激动地看到了静云的身影。只是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雨伞夹在腋下,看起来全身都湿透了。
“诶呀,赶紧过来,怎么全身湿成这样。“林诚初忙不迭将静云让到了走廊的座椅上,又取来了毛巾给静云擦拭:“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