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不知道为什么,静云脸上过于冷静的神色,让林诚初想起了静云母亲刚去世时候的光景。母亲的去世对静云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那个时候她一个人连飞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从苏黎世飞到BJ,又从BJ转飞上海,然后坐着高铁回家。从殡仪馆火化完出来以后,静云的头发杂乱披散着,红肿着眼睛坐在她母亲生前的床榻上,整整两天时间不吃也不喝。她的眼睛是冷峻的,嘴角溃烂地起了泡,远远瞧着就像套了一个奇怪的红色套子在嘴巴上。春天二十三度的天气,她却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胳膊打颤,把床板都摇晃地“咯吱”响。
奇怪的是,那时候的林诚初实在猜不透女儿当时的神色是什么意思。伤心?悲哀?生气?焦虑?不管怎么说,她成了个没有母亲的人,从此以后就只有父女两个人相依为命了。在静云回瑞士之前,林诚初想按照老规矩把妻子生前的一些衣服之类的遗物拿到墓碑前去烧掉。静云却是出人意料地将所有东西全部都打包到了自己的箱子里,然后用绳子额外捆了一层扎得严严实实的,准备全部都自己带回到瑞士去。这些母亲生前的遗物,后来又跟着静云漂洋过海回了国,最后躺在了静云现在小家的床底下,如同一个上锁的秘密,再没有打开过。
静云当初对父亲是有些怨恨的,如果不是他那样懦弱无能,事事都要母亲操心、操持,又怎么会累倒就这样早早就离开了人世?没有说出口的话,仅凭着眼神也是可以揣测二三的。林诚初那时候就很怕看到这样的静云,就像闷声砸下来一块钢板,惊心动魄又让他无处可逃。但他终究是父亲,眼巴巴的眼神里还带着乞求和可怜,试图继续保持着属于一个父亲的尊严。
静云将擦过的毛巾还给父亲,发现这时候父亲也在望着她。几年的时间,父亲老得真快呀。母亲刚去世的时候他还有半边的头发是黑的,现在呢,头发全白了不说,人也老了干瘪成了一个空壳子,皱皱巴巴的,真的是个小老头了。如果有一天她承受不住这个世界了,走了、离开了,那么她这个懦弱无能的父亲又会怎么样?他还能继续苟活下去么?
“没事。”散落下来的发丝披在静云的肩头,也挡住了她大半张脸,她觉得有种神经紧绷又放松以后的筋疲力尽。母亲的去世也将她与父亲之间的脆弱关系推向了深渊,中国人总是喜欢讲求家庭亲情里的平衡之道,而她不屑于去寻求平衡。结婚是她远离那个家的契机,这是不能说出口的话,但是从伟峰求婚的时候开始她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喧嚣出口的,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她似乎没有什么正大光明的借口可以远离那个家。一个未婚的却不爱回娘家的女儿,在世俗的眼光里只会是一个不孝顺长辈的叛逆者。而当这个叛逆者有了一个小家庭,每日为小家庭奔波、忙碌的时候,疲于生计的时候又变成了生活所迫,似乎谁都可以投来同情又可怜的目光,而一切的疏远和冷淡也便顺理成章。人们只会看到表面的表像是静云这日子快过不下去了,而没有人会去深究这对父女关系究竟如何了。
林诚初咽了口唾沫,他知道静云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夹了冰块,还冒着生人勿进的冷气,脆弱的父女关系又再一次推向了看不见的深渊当中。林诚初的眼睛里莫名冒出了两行眼泪,就像梅雨天墙上爬行的鼻涕虫一样,在脸上留下亮晶晶的痕迹。静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种话大约只适合父亲以外的男人。在传统的刻板印象里,似乎眼泪是女人专属的武器,而到了林诚初这里,这也是懦弱者退无可退时候的最后选项。当眼泪变成一个老人的武器,人就戴上了更沉重的道德枷锁,挣脱起来也变得异常困难。
“爸,你还记得我高考的时候床头贴着的那张纸么?”静云忽然问了父亲一句。她已经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她现在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中年人了,不仅仅能决策每天家里的吃穿用度,也能决定是否要终止父亲这种荒诞的行为。
林诚初的心里是矛盾的,他一方面觉得女儿未免太过冷清,竟然都没有用合适的语言来安慰自己两句;另一方面他又实在讨厌跟人讨论文绉绉的东西,他的脑子里可以装的是烟酒,是生活的鸡零狗碎,但决计不可能是什么文字类的玩意儿。静云到底为什么突然要问起这个?她的动机是什么?就只是为了让他消停下来么?林诚初拼命调动自己的大脑不停转着,想着静云的房间到底贴过什么内容。
好不容易他才想起,静云好像以前很喜欢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所以床头贴了里面的一句话。具体是什么话,他绞尽脑汁,想破脑子也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说起来他也随手去翻过这书,静云反反复复去翻,纸张都被翻得有了褶皱发了黄。可是他实在不是个读书的人,随手翻过的东西都是匆匆忙忙的,不可能在脑海里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
书里的内容对他来说太过生涩,有关老人和男孩的对话,还有大段的心理描写,以及海上的种种索然无味的景色,然后呢?这书又能代表什么?林诚初实在不能明白静云为什么会喜欢这样无聊的一本书。一时间,他为难地满头都是大汗,忐忑地心里头一阵上、一阵下的,生怕静云要跟他咬文嚼字。林诚初就算这会想要想出一个对策来,心里头百转千肠也实在没一句可应答的。除了沉默,仍旧就只有沉默,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也实在不敢抬头去看静云。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
等到林诚初闻声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的时候,静云已经进到病房里头去了,独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走廊,还有空气里潮湿闷热的气息……
病房内,爷爷正躺靠在病床上跟表弟道川在视频通话。静云才进门就跟着略略撇了一眼,道川穿着一身时髦的卫衣,背上的画夹跟着晃来晃去的显得有些不耐烦。原来是道川从日本回来后又忙着想去径山找个地方写生,搞一搞艺术创作。结果他到径山山脚下转了一圈又一圈,全都是新建的农家小洋房,清一色的伪欧式建筑,没想到想要找一点破旧的农家土房子都成了一件难事。
“真他妈晦气,浪费一天时间都没找到个像样的地方。“道川一叠声地抱怨着,又伸手拍了拍腿上的灰尘,一脸嫌弃的模样。
这些年,从杭州的郊区到乡下都新铺了水泥路,家家户户建起了用瓷砖和罗马柱建造的欧式大别墅,屋顶还要老鹰之类的猛禽雕刻装饰,这样更是显得气派。对于这些从村里到外头打工赚钱的村民们来说有一个共识——家里能装修建造起这样的欧式洋楼才是人生成功,走向富裕的标志。旁的风格的房子一概都被认为是异类,是没有存在的价值的。藏得住的钱不是钱,能秀出来的才是真金白银,这就是农村普通人的价值观,甚至都不带城里人那样的修饰和遮掩。他们愿意大大方方站撸出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径山本来在余杭乡下,又是山地风貌,原本是很有杭州本地乡土特色的地方。但是这些年,大家都想着处处跟城市看齐,脱离原本的土房子是大部分人的共识。他们也跟着建起了现代式的四五层自建房,停车场、乡村水泥路之类的应有尽有,只剩下尘土还是跟原来的一样。有些房子建在半山腰,有时候上山的游客会在通往径山寺的盘山公路上临窗看一眼,多少会觉得这些房子有些不伦不类的尴尬。
“爷爷,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道川继续移动着手机视频的镜头,忿忿不平地展示着白瓷砖的墙面,刷了亮漆的欧式大木门。全部装了不锈钢栏杆的窗户,还有被水泥填平的水井,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的乡村特色了。锄头和铲子被随意丢弃在门框边上,一群鸡鸭晃悠着随处留下排泄物,毫无任何美感可言。
“诶,这还不如我年轻时候看的溪水潺潺,小桥流水,还有竹影婆娑下的茅草屋炊烟袅袅,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闭上眼睛眯一会,那才叫真的‘偷得浮生半日闲’那。“爷爷也忍不住应声道。
“可不是嘛,爷爷您一直讲的嘛,要提倡自然美,不要矫揉造作。能听进去的都算是有福气的,还能有艺术造诣的提升。那听不进去的也就没法子了,都是些没天赋的,咱也勉强不了的。“道川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为爷爷的忧虑感到不值。
作为国画大师,林廷宗的确是对现在的艺术环境感到十分忧虑。就像是山水画吧,最讲究一个写生,就必须要到青山绿水间去。可是大部分画画的人都慢慢迁移到了城里去了,乡村也逐渐现代化,城乡差距在逐步缩小的同时也把原本乡村的特点都给消除的一干二净了。画画的人不在了,要画的山水也不再那么和谐飘逸。若是假以时日,恐怕将来还有没有合适的山水可画都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活在钢筋水泥大建筑里的画家,等同于失去了灵感和生命的源泉,往后还有没有中国山水画这一脉都难说了。
林廷宗不无感动地想,不过不管这个世界现实里有多庸俗,他的好乖孙道川还晓得听从他的教诲,亲自跑到农村里寻找山水的意境,代替他继续保持着艺术的激情和活力,保持着最本真的追求。道川的没一句抱怨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思想上的敏锐性和独特性,这也是他认为自己在道川身上投注心血没有付诸东流的一种佐证。几个孙辈里他是偏爱道川的,可那也是因为几个孙辈里,也只有道川看起来是遗传和继承了他的艺术细胞和天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