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云去急诊接父亲回家,她已经有两三个月没回过娘家了,想来家里头一定是乱的一塌糊涂了的。毕竟父亲不算是个会收拾的勤快人,从前只有母亲在世的时候,家里头才会显得整洁、干净一些。在有些中国人的老观念里,似乎收拾房子和家务永远都是女人的事情,男人但凡进一下厨房都会被觉得少些男子气概。男主外,女主内,仿佛天经地义,永远没有什么不对的。
而现代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女性早已经厌倦了这一套束缚,许多的价值观更替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静云一贯觉得母亲过去这样的付出是过于辛劳的,她也着实讨厌这样的模式。一个研究女性主义的博士,最后日子却过成了她曾经批判过的最厌恶的样子,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对理想和现实莫大的讽刺。
扶着父亲冗沉的躯体,顺着老旧的楼梯一层层往上爬。到了娘家门口,静云总觉得脚下随便踏两步都能飘起无数尘埃。她低头看了眼脚下,好像被施了定身之法一般一动也不动的,就只想那么站上一会。从鞋底涌起一股悲凉的滋味,就那么一点点浸透到身上的皮肤里,而后蔓延上涌开来。就像是裤管里爬进了一只虫子,又痒又麻的,搅地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静云不得不闭上眼睛,使劲跺了跺脚,就好似要把这糟糕的感觉给一并甩开一样。
进门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抬起头来,将家里各种角落都给扫视一番。从前母亲是带着些许强迫症般的洁癖的,只要她在就不会允许家里存在有乱扔的衣物,也会要求把垃圾都扔到垃圾桶里,一概东西摆设也要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静云打小就在旁边看着,耳濡目染的对家里卫生环境也有了一定的高要求。明面上看是一种对生活质量的要求,而静云和母亲因为所处的家庭主妇位置,却又无形之中因此增加了她们在家中的劳务时间和精力支出。没钱又要穷讲究,就连爱干净都成了一种隐形的罪过。
静云的眼角瞥见餐桌旁的椅子有些斜放了,似乎跟旁边的椅子方向不一致,便上前把椅子的位置给一板一眼纠正了。而后她倚靠在厨房的门框,对周遭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再去卫生间和卧室里外看了一圈。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家里竟然并没有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凌乱,反而保持着刚打扫过的整洁程度——厨房油烟机的回收槽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油污可言;灶台也是擦得银光闪闪,都能照出人的脸来;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内壁上没有污垢,洗手盆上还放着一瓶女士喜欢的水蜜桃味的洗手液。而卧室里就更奇怪了,以前母亲在世的时候喜欢朴素风格,因而床单、被套都是白色、灰色那种淡色系的,而现在这些东西一概都换成了紫红色的牡丹花样床上四件套……
林林总总各种信息汇总起来,家里面一定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静云心下骤然打起了警铃,她旋即又问起父亲家里是来人收拾过了么?林诚初垂下了头,也不敢正眼去看女儿,只是绞着手,吞吞吐吐承认前些天来过钟点工。
林诚初实在有些慌张,仿佛犯了什么错误,连带着说话的时候嘴角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像父亲这样抠抠搜搜过惯了一辈子的人,连去菜市场买菜都要顺个塑料袋的便宜。就这样的人,要说会愿意花钱去请钟点工过来打扫,实在是匪夷所思。更何况,他也不见得是有这样好的卫生习惯的丧偶懒汉。静云记得从前有次回家,满地的烟头父亲都视而不见,真是邋遢得一塌糊涂。
静云默不作声,她知道父亲是有事情瞒着她了。他一贯是这样,但凡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会精神紧张到脸上都冒出汗,以至于他要说谎都不算个容易的事。他就是这么窝囊,连说谎都说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改变过。
林诚初避开静云探寻的目光,径自躲在角落里自个点了一根烟,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仿佛也忘记了在医院时候身上大呼小叫的疼痛。其实母亲在世的时候,林诚初是不大抽烟的。而静云母亲人一走,他就变成了脱缰野马,抽烟都是随时随地不挑时候的,人家是不是吸二手烟也跟他没关系,他反正就是一副非要抽烟耍无赖的架势了,活脱脱成了一个老烟枪了。却见他吸了两三口,那根烟身就瞬间消了大半了。他把那口烟味吞下去,在喉管里打了个圈,好不容易顿了半晌才舍得让那团眼圈吐出来。
“烟味太呛,少抽点。”静云沉声说着,递了烟灰缸过去。
林诚初忙不迭将烟按在烟灰缸里捻灭了,讪讪笑了笑。静云起身泡了一杯茶,端到父亲跟前,让他喝两口润润嗓。林诚初才抿了两口水,三言两语又开始抱怨起来,无非就是自从静云母亲去世之后,这家里头就像遭了大难了,吃饭没胃口,睡觉不安稳,哪哪都不得劲。而且静云当时又在瑞士念书、工作,几年时间他过得就是孤家寡人,真是寂寞、孤独、发慌,却又无处可逃。他也尝试过去家附近的中医院做保安,但做了一阵子又吃不了站岗的苦,最后只能灰溜溜跑回家守着那点退休金混日子。
静云听了也不过冷笑两声,当年她特地办了一张国际漫游手机卡带出国,就为了父亲有事可以随时发消息联系到她。可当初她带出那么久了,也不见得父亲真有来过什么消息,倒是白白交了几年的月租费和押金。只有母亲出事那一次,她才第一次受到了这个号码发出的短信。当然,对这些林诚初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解释的说辞的,他把一切都推到了自己的无知上面。只说是怕短信都要双倍收费,因为体谅女儿国外生活不容易,所以才不联系的。这种话静云听多了,也有些听腻了。他要是真想省钱,那不如去戒烟,一包包的香烟难道不需要多余的花销么?在他看来发短信或者打国际长途电话是不舍得的,但是买几包香烟来吃吃,把肺管子都给抽烂了也是花得值当。
“你是不是又谈对象了?”静云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她知道今天如果不逼父亲一把,他是不会正面承认什么的。就算是逼了,还指不定能吐出几个字来。她并不在乎父亲是不是真的谈了朋友,但是她在意父亲是不是还把自己当一家人。如果是一家人,那又何必隐瞒什么呢?一个大男人,这点事大大方方承认不就得了。对着自己亲生女儿还要躲躲藏藏,隐瞒来隐瞒去的,这算什么行为?难道是把她当成一个外人来对待么?
话音一落地,林诚初忽然开始哆嗦,一双眉毛像蛇一样在哆嗦扭动着。他的眼睛有种被突发情况刺激到的生气、不安,甚至还有一丝丝的不耐烦,好像脾气随时会爆发出来把桌上的东西砸个稀巴烂似的。可是他到底是林诚初,那个胆小怕事,一向懦弱都不敢吭声的林诚初。有什么情绪问题,他都是习惯了往肚里咽的,就算要在女儿面前发通脾气他都不大敢。万一把女儿惹毛了,将来哪天不搭理他了,那么他老了走不动路了,又有谁还能帮衬他呢?外面的人谈谈朋友,搭伙过日子是可以的,但是要说可靠,肯定还是亲生女儿更可靠。再不济,那还有法律约束和管制呢不是?
看到父亲紧张到面红耳赤的样子,静云突然有些后悔了,她或许不该这样直接开口问的,好好的提它做什么?就算是父亲重新谈了对象,就算是他有人了,她这个做女儿的也不应该这样当面去问。或许她应该多点耐心让父亲自己主动开口去讲,再一点点诱导他去说出全部的面貌,这样父女俩之间还有个回旋的余地,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她父亲那样的性格,要说在尴尬里杀个回马枪绝杀一把,那都是决计不可能的事。
可是就是这句话,把林诚初和静云之间横亘了十多年的一把火柴给莫名点燃了。“轰”地冲起了冲天火焰,有没有灭火器,这把火要怎么灭得下去?林诚初真是害怕极了,场面一度已经失控了。他完全没有想过要在女儿面前坦白什么,还以为跟以前一样捣糨糊就能把事情给盖过去。哪里晓得,静云这次是较真了的。
林诚初很紧张,他生怕静云还要继续往下深挖去问。他紧张地喉头发梗,肚子很胀,着急想去上厕所。他那一双眼睛不安地四处观望,厨房里的煤气灶,玄关入口的剪刀,甚至是手边的打火机。那些危险的小东西这会在他看来都是保命的玩意儿,真被逼到了份上,他至少可以用这些东西自卫去保持自己身为父亲的尊严。这种想法很荒诞,却又实实在在是林诚初慌张失措了。
这对父女之间的矛盾,如果说原本一切是沉在水面下面的,那么如今就是把一切原本隐藏的东西给摆到台面上了。明明是有两个血缘关系的父女,这么多年了却沉疴了太多的积症,乃至于到这一刻终于还是迸发了出来。一个随时准备进攻,一个小心翼翼又胆怯地放手。一个敏感又悲哀,一个愤怒又张皇。明明是这个世界上至亲的父女两人,此时此刻却仿佛成了地球的两端,更是水火难容。
林诚初咬了咬嘴巴,还是从桌上的烟盒里再次抽出一根香烟,擦了火柴点燃上,塞到嘴里像救命稻草一样猛吸了两口,而后不出意外地又一次被呛到狂咳嗽了一番。他脸上的涨红慢慢退却,就像海水退潮那样渐渐消退,最后留下一地褶皱的滩涂。静云一瞬间看到了父亲脸上的苍老、憔悴,这会他弓着身子像极了一个可怜虫。她真是有点打心底里瞧不起他,就这么点事就扛不住了,还吓成这个样子,他们之间又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
林诚初望着静云,某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没真正了解过她这个女儿。静云今天总会在有意无意之中去调拨他的情绪,乃至于让他最后无法自控地将火气给发出来。这不像静云啊,她明明从小看起来就是最听话、最乖巧,最不让他操心的那个人,如今怎么变得好像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似的了呢?一根烟还没抽完,林诚初就整个人瘫软在椅背上,他仰起头看着天花板,整个人就像一滩烂泥扶不上墙。也许还是像烂泥好,烂泥就可以装死,这样就不用再去面对后面的质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