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猎
时针指向下午五点五十分,周五的最后十分钟,垃圾上班时间。周莉芳瞟了一眼手机,开始掏出一只唇彩,对着化妆镜细细描画。原本保守平淡的裸色系被艳丽的正红盖过,眼线也被刻意的拉长了,她踢掉脚下的护士鞋,换上银光流转的细高跟,脱掉白大褂,喷上香水,另一个世界就在前面等着她。
年轻的、肉感的、欲望丰沛的世界。二十多岁、肌肉流畅的身体,和绝对没办法拒绝的脸。想起那个人的脸,周莉芳简直压不住嘴角的得意。她已经奔四了,姿容也只是平平,她知道自己不该企及那样的相貌,太漂亮的东西,暗中一定都标好了价格。但是她就是舍不得放手。
能拥有这样的男孩,付出一点代价又算什么呢?
她站起身来抚平裙摆的皱褶,盘算着待会是不是再买瓶酒回去,虽然价格不菲,可那个人喝了酒的样子,比平时还要再讨人喜欢一万倍。
办公室的门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探头进来:“啊,你在呢。”
周莉芳睨了他一眼:“有事吗?”
“待会儿下班了没事,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他的声音里有一点刻意的讨好:“今天我的信用卡吃豪客来有八折,我们可以先吃个饭……”
周莉芳有点怜悯的打量着他。白白净净,也不算难看,虽然没什么钱,对她也挺大方。要是没有出现那个人,她也许会一直陪他吃八折的牛排,看电影的时候把他拘谨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裙子里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砺勤啊,都说了我最近很忙,你老这样我很困扰的。”她敷衍的点点头,想从他身边超过去。胡砺勤咬着牙,有点气愤似的,一伸手拽住了她。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最近对我爱理不理的?你……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周莉芳的手臂被捏痛了,听到他的话,干脆连笑脸都懒得挂上:“我外面有没有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谁啊?”
“我、我……”胡砺勤被噎住了。他是谁呢?同科室的同事,比她年轻的晚辈,被她随意勾引一下就以为自己是她男朋友的,可悲的男人。
走廊里的护士都把视线投了过来。她们都知道,他也知道她们知道,人人都等着看他的热闹呢,他的理智叫自己放开,留一点颜面,为自己,也为她。
但是他就是不想放手。他执拗的、甚至有些悲惨的拖着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别这样,我们谈谈……我们谈谈……”
周莉芳不想跟他谈。啪!一个耳光干脆的甩到他脸上。
他瞪着她,看她有条不紊的把被自己拽乱的装扮一一复原。蕾丝的裙子,耀眼的耳环,新款的皮包,每一样都是他买的。
而包裹在这一切里面的她,现在要全副武装,去见另一个男人。
对有些女人来说,男人不过是食之即弃的猎物。他已经被拆吃入腹了,下一个又落入巢窠。
羞耻的泪水糊住了视线,这个女人蹬着高跟鞋铿锵离开的背影,像极了一只带毒的女王蜂。
***
如果存在一个针对底层失败者的’掏粪工’,他会怎样选择猎物?
自然界的猎杀准则,老弱病残,离群索居,到了水泥森林里,一样适用。
想要杀人而不被发现,只要社会认定这不是杀人就好了。手头两名死者,都是临近暮年,家徒四壁,疏远亲友,于社会和家庭都没有任何影响力。表面没有疑点,于是匆匆判定自杀,亲人不追究,社会没责任,节约了宝贵的警力,减轻了养老的压力,一举四得,人人满意。
但,只要不进行解剖,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看上去像自杀。
“哥,这是最近的卷宗,跟自杀有关的我都找出来了,然后按你说的年龄、职业、收入、家庭情况排除关键字,你别说,还真有不少。”
“有很正常,没有才不正常。世界上每隔多久就有一个人自杀你知道吗?”
甄今的嘴角撇下来,懵懂的摇摇头。
“40秒。”汪士奇接过文件夹,直接在走廊地板上一字摊开,八个。
跳楼,割腕,割腕,割腕,药物过量,烧炭,割腕,触电……触电?
他打开那份卷宗,一个潦倒男人的一生平摊在眼前。
钱鹏运,49岁,前搏击运动员,赛绩一般,退役后靠零工过活。性格孤僻,有轻微口吃,严重暴力倾向,两次因打架斗殴进看守所,今年三月五日,服用了大量镇定剂后进入淋浴间,打开喷淋头淋湿全身,随后将一把钥匙插入浴室插座,死因为心室纤维性颤动导致的供血中断缺氧。
他想起来了,这也是甄今要求找他的一个案子。
发现尸体时距离死亡已经一个礼拜了。走廊里若有似无的异味让邻居忍不住报了警,汪士奇和徐烨是第二批赶到的,现场已经通过风了,但那股铺面而来的恶臭还是熏了他一个趔趄。
甄今的脸色也不好看。出来抽烟的时候徐烨在一边拎着他乱骂,那小子嘴唇都煞白了还在坚持解释:“不是的,真的不是给哥找不痛快,我觉得有疑点,我真的觉得有疑点……”
当初的他看来,疑点无非是自杀手段有点奇特。但是他爸爸就是老公安,案件从小耳晕目染看到大,发现人类真的什么活法都有,也什么死法都有。为什么是浴室?为什么是电?为什么死得如此“不体面”?痕迹学不需要回答这些,他们只知道现场没有扭打,没有挣扎,没有强迫痕迹,死者甚至提前用黑胶布卡住了跳闸,也是去意已决。
但是现在他却好像看见了那根细细的蛛丝——连接起毫不相关的亡灵们,试图向他讲述一个故事。
“中老年、底层、自杀,痛苦,非常规手法,”汪士奇一个个的数着:“还差一个要素,他就是这起疑似连环杀人案的完美被害者。”
“嗯?”甄今伸头盯着照片,照片也在盯着他,一双暴烈的眼睛。“还有一个是啥?”
“个性。”汪士奇摸着下巴:“符合标准的猎物多了去了,为什么必须是他?”
“也有可能不是他。”徐烨打着哈欠踱进来:“你们也太不仗义了,今天轮班蹲点就去我一个,得亏是没出事,有事你们谁给我负责。”
“你知道什么呀就瞎说。”甄今敲敲手头的卷宗:“这可是一桩隐形大案。”
“得了吧您内,还隐形大案,我看你再这么瞎闹下去,这个月奖金怕是要先隐形了。”徐烨啐了一口,又转头对着汪士奇:“还有你,怎么也陪着孩子瞎胡闹,你爸不是说了,最近低调点,先安分几个月,等风头过去——”
“我干警察,不是为了躲在这里安分的。”汪士奇突然抬头打断,眼珠像两块藏着暗火的炭,徐烨盯着他两秒,不自在的错开了视线:“行,我知道,你们想破案没关系,那也得遵守基本法,哪有这样就扯上关系的。你们看,三个死者,性别,年龄,职业,哪一点有共性,一个淹死,一个上吊,一个触电,死因也完全不一样,还连环杀手呢,动机也找不到,整这些有的没的,图啥呀?”
汪士奇陷入沉默。薄薄的卷宗信息量十分有限,加上已经结案,尸体早就化了灰,现场也破坏得差不多了,想要合并进来,确实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行的。
***
红酒还在桌上醒着,周莉芳刚把蜡烛点上,敲门声已经如约而至。
她抿嘴一笑:“门没锁。”
脚步声从背后靠近,有力的手臂圈住她,桎梏一般的收紧,沙沙的声音摩擦着耳膜:“等很久了吗?”
“等你,我可不会嫌久。”她转过身,直接咬住对方的嘴唇,贪婪的吞进他的舌头。男人还是年轻,吻技略显青涩,这反而让她更喜欢了。
“我们去床上。”她喘息着,手指滑向他的胸口,刚撩拨开一颗纽扣就被捉住了。“说好的今天要庆祝。我们来点不一样的。”
他在她的浴缸里放满了水,又为她端来了红酒。白色衬衫沾湿成了半透明,下面的肌肉紧绷如闪电,一只漂亮的小野兽,只要轻轻一摸就会听她差遣。
她泡在玫瑰花香里,陶醉的整杯饮尽,问他:“你还没说要庆祝什么呢。生日?还是我们有什么纪念日?”
“算是吧。”他勾起嘴唇,“还真挺值得纪念的,毕竟你帮了我这么多。要钱出钱,要力出力。”
“哈哈,跟姐姐客气什么,姐姐能给你的,都会给你……”她察觉到自己在慢慢下滑,想要抬手撑一下,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怎么回事,这么容易醉了吗……”周莉芳困惑的一笑:“过来扶我一把……”
年轻男孩体贴的把她扶正,捧住了她的脸。
“姐姐的酒量很好的,怎么可能这么容易醉。”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记得我问你要过的镇定剂吗?刚刚你自己喝下去了哦。”
“……顾天晴!你……你想干嘛!”
“别急,马上你就知道了。”
他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的戴上了医用乳胶手套,从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手术刀。
水温舒适得像情人的怀抱,周莉芳却感觉自己坠进了冰窟。
***
“弱小,就要被吃掉,这是我妈告诉我的。
我不喜欢我妈,我妈也不喜欢我,她喜欢她的孩子闪闪发亮,像个镀金的奖杯,可以举到亲戚朋友面前炫耀,我不是那样的人。
谁要吃掉我呢?我不做坏事,也不害人,我只是做我自己,野蛮的动物才会吃别的动物,我们已经变成人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如果一定要这样,我们变成人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被抓住了。但这不是我的错。”
推门声传来,郑源啪的合上手里的《布登勃洛克一家》,练习纸的毛边从书缘下方露出一点,汪士奇看见了,郑源也知道汪士奇看见了,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咳咳,”他夸张清着嗓子转移话题:“晚饭吃了吗?”
郑源点点头,把书插回书架里去。汪士奇跟在他的后面:“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郑源没有回头,但放松的肢体动作表示了默许。汪士奇接着说了下去:“上次你说的掏粪工,还记得吗?你觉得如果在这里,谁最有可能来做这件事?”
“……与其问是谁,不如问是如何做的。”郑源的手指划过书籍,金色的逆光里带起一点浮灰:“不是他杀伪装自杀,因为伤痕没有疑点。那就只剩一条路:不想死,但还是被迫自杀了。”
“被迫的话……精神胁迫?比如被对方抓住了致命的把柄,或者对凶手绝对的服从?”
“按你说的,被害人既没有信邪教,也没有隐瞒的恶性犯罪前科,绑架亲人作为威胁倒是可能,但,没有任何亲属有过类似反映。”
“那……”
“还有一种情况,被害人失去了行动能力。”郑源终于转身,面对汪士奇:“尸体都没有申请法医解剖吧?”
“你是说,他们……”汪士奇用力敲打前额,猛的睁大了眼睛:“是镇定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