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士奇将晋州商报的员工照片按男女分类在桌上一字排开,知了被程诺抱进来,才过去不到一天,他明显已经跟这位漂亮小姐姐拉近了距离,哼哼唧唧的埋在她肩膀上不肯下地。汪士奇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别吃阿姨豆腐了,小神童来帮叔叔一个忙,做得好请你吃冰淇淋。”
知了果然来了劲,他立马在程诺的膝盖上坐直了身子,两只圆眼睛扫过来扫过去:“叔叔要抓坏人吗?”
“对。而且这个坏人只有我们知了能抓。”汪士奇蹲下去跟他平视:“你说周六有个同事来找爸爸,汪叔叔想要你把这个人从照片里找出来。”
“爸爸他……怎么了?”
“没怎么,爸爸在跟我们玩捉迷藏呢,只有最聪明的小朋友才能把爸爸找出来。”
“找到了照片,就找到了爸爸吗?”
“对。”汪士奇鼓励的捏捏知了的脸蛋:“加油。”
知了得令,立刻趴在桌上一张一张的看过去,末了失望的一仰头:“没有。”
“没有?再仔细看看,说不定眼镜摘了,或者头发不一样,戴着帽子之类的。”知了又看了一遍,还是摇头,汪士奇蹲在一旁循循善诱:“男的女的,多大年纪,你闭上眼睛想想,叔叔帮你找。”
“嗯……男的,年轻的,瘦瘦的。爸爸说……同事来了,让我在边上吃鸡腿,他们有事情要说。”知了睁开眼睛,视线落在房间另一侧白板露出来的一角上,他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抬起小手一指:“找到啦!”
汪士奇一看,那是顾天晴案没来得及撤掉的线索板书,他哭笑不得:“那个不是。”
“那不是照片吗?”
“那是汪叔叔破的大案子。”汪士奇摸摸他的脑袋:“照片只能在桌上找。”
知了的笑容淡下去,疑惑的表情加深了:“可是……可是,他是坏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看汪士奇没有否认,知了紧张起来,细小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他就是爸爸的同事呀。”
汪士奇的心一沉——照片上的,是上个案子的被害人,谢离。
***
“所以说,谢离与郑源私底下有联系。”程诺紧盯着汪士奇:“这事儿你知道么?”
“我也是刚知道。”汪士奇颓然的把脸埋进掌心里,过了一会儿透过指缝一瞧,程诺还在审视着他,视线没有移动分毫:“你不会以为……”他气急败坏的撒开手:“你不会以为是我一直包庇他吧!”
“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一切都不好下定论,但现在谢离当面见过郑源,这就很麻烦了。”她冰冷的指尖轻轻拢住汪士奇的拳头:“他们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朋友,撒谎,下药,失踪,再加上私自见面——他在晋州的新地址连你都不知道,不是吗?”
汪士奇叹气:“老郑他不是坏人。”
“我知道他不是,不然我也不会同意小叶嫁给他,但是这个人可能比你想的更复杂一些。”程诺安慰他:“万一情况不对,你可以退出,让其他同事接手,没有人会怪你的。”
退出?退出意味着认怂,走眼,失败,把一切主动权交出去,眼睁睁的看着郑源被命运左右。
“绝不。”他咬牙,拳头沉重的砸在桌上:“就算他真的杀人放火,也得我亲自把他给拷回来。”
程诺瞟一眼他的脸色,心里明白了几分,她抱起知了:“那我先把孩子送回去,至于你,最好可以先想想,这两个人究竟要干什么。”
要干什么呢?汪士奇盯着谢离的照片出神。那是人质解救回来之后拍的,那时候他还留着一头及肩长发,大概是被囚期间理发不太方便,用一根黄皮筋潦草的束着,解开来一片墨色里泛着鳞片似的亮光,后来护士剃掉的时候还颇有些可惜。“这头发养得多好,又黑又软的,要是长在女孩子身上可就漂亮了。”谢离抬起脸,乌浓的眼珠中含着一点无辜的光,他软绵绵的一笑:“没有关系的,姐姐,我舍得。”
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他想要什么呢?复仇吗?伤害他最深的顾天晴已经自杀了,间接伤害过他的成长中心的临时工们也已经血债血偿了,剩下的只有他的亲生母亲。是,他这丢失的五年也有他母亲的责任,可都说虎毒不食子,这个温顺得像绵羊一样的男孩,真的会对自己的亲妈进行报复么?
顾天晴父母的死状在眼前倒带回放,汪士奇的心突突跳起来。——不能掉以轻心,他想,人坏起来是没有下限的。
但如果他要做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拉上郑源不可?
有什么是非他不可的呢?是,郑源聪明,缜密,还和警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但这些似乎都不是让他亲力亲为去参与一桩犯罪的动因。除非……
除非,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他是谢离接下来的最大阻碍。
汪士奇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他赶忙翻出从晋州带回来的文档找到那封邮件截图,电话打了一圈,靠着片儿警的内部关系网,直接一竿子捅到了启明星艺术学校的校长办公室:“这里是刑警队办案,我需要查证一下,大约在6月中旬左右,有人来函查询你校学生的获奖记录,请问他是以什么理由找过来的?”
那边厢的老头一脸懵逼,以为自己惹上了大事,一边应承着一边火急火燎的转头找教务主任,主任转宣传小组,小组长转招生组,最后是一个瓮声瓮气的实习小姑娘接的电话:“邮件是我回的。那人说,他朋友曾经在我校就读过,但是获奖照片遗失了,他想要找找我们这边还有没有存档给补一张。”
“他说了朋友叫啥吗?”
“没,他说他也记不清了,是不是挺糊涂啊这人。”
“他连名字都不知道,那是怎么找到你们那儿去的?”
“哦,最近我们学校搞过一次少儿作品展,为了丰富展厅就把历届获奖作品的复印件也放进去了,好多记者过来拍了照,他说他也是看到那张画才想起来联系我们的。”
汪士奇脑中蓦然闪过一个画面:昏暗的房间,衣柜深处藏着的异色天地,靛青背景下,亮白色笔触好像泛着冷冷的蓝光。他的呼吸粗重起来:“他说的画,是不是一张景物图,夜景,上面是一个山谷,天上有很多流星?”
“啊……对,但是当时我也确认不了到底是哪年的作品,只好先把那几年的获奖名单都发给他,让他找找这个人是不是在上面。”
汪士奇想起那张一百来号人的名单——这该从何查起?
“不过……”小姑娘慢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句:“他倒是提醒了我,可以在我们的官网上做一个优秀学员的展示,也算我们学校的活招牌吧。我把方案报给校长和主任,大家都很支持,现在这个项目已经整理完毕了。”她温吞的声音听在汪士奇的耳朵里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悦耳:“我找到了创作那幅画的学生,照片和资料可以现在发给你。”
***
十岁的谢离站在自己的画作前,嘴角噙着清朗的笑意。
比起现在的憔悴苍白,那时候的他虽然年纪尚幼,却显得格外神采飞扬。兴许是获了第一名的关系,他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对着镜头外挥动着手掌,好像在招呼着谁一起合影,跟他视线遥相呼应的是画面的左边,一个女人的侧影占去了一小块,好像是匆忙之间站起身无意间挡了镜头。
可他却不是谢离。
官方记录显示,他名叫宋安宁,1982年生人,就读于晋州市竹篮桥小学五年级,1992年,他以油画《流星谷》获得少儿组竞赛一等奖。家校联系手册上的联系人是他的母亲朱芸,个体户,照片上那个入画了一半的女人大概就是她。
事情一度变得非常简单:找到朱芸就能确认宋安宁的身份,证实了宋安宁就是谢离,那真的谢离自然也在不远处等着。
但朱芸却再也不能开口了。
调查显示,朱芸已经死于一场车祸。当时她开着家用小货车从星沙进货,途经莲花镇的时候与一辆黑色桑塔纳正面相撞,车牌湖A53239。
那是谢秦的车。她就是造成葛玉梅家天翻地覆的那场车祸的肇事者。
照片上宋安宁和朱芸还穿着春装,没算错的话,最多三个月之后她就将踏上那趟不归的路程——汪士奇举着那张照片的复印件,从画面上来看,这至少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子的脚上穿着当时的新款球鞋,眉宇间的天真烂漫一看就是精心养育的结果。母亲衣着朴素,但高度模糊的画质也挡不住她眼睛里喜悦的光。他的手指划过那个侧影:“也许这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张照片。”
“倒数第二张。”徐烨在一边翻着笔记插话:“最后一张是他们娘俩的合影。我打听过了,这照片是学校委托附近一家照相馆过来拍的,那老头现在还在呢,说是没过多久这家人就上了新闻,他记得特别清楚,这孩子来过一次,瘦了很多,衣服也脏脏旧旧的,说想要那张底片,老头看他可怜,就送给他了。”
徐烨还打听到了别的。
比如朱芸与宋父分居多年,母亲分身乏术,又要看顾生意又要照顾孩子。宋安宁获奖之后,学校建议过朝美术专业方向培养,考进专门的艺术院校,那将是一大笔开销,为此朱芸不眠不休的忙了一个季度,疾驰在那条险峻公路上的时候她可能已经昏昏欲睡,却连停下来休息一下也舍不得。也许她曾经想过,拉完这一趟就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又比如宋安宁的父亲宋酉阳在妻子亡故后早已再娶生子,却几乎从未履行过对儿子的抚养义务。“有后妈就有后爹,这老话啊真的一点都没错。”徐烨嘬着牙花子一脸嫌弃:“你知道吗,我找去他家,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哪,他就回了句’早跑啦!’,后来楼下的老邻居跟我说,他家的儿子在朱芸亡故后送回来过一阵子,但是跟老子不对付,三天两头打鸡骂狗,宋酉阳觉得这儿子没法管,就给送去了成长中心。后来有消息说是自己跑了,中心还来赔了一笔钱,他爸也从没想起来去找……”
仿佛是倒推的多米诺骨牌,散乱的信息之间突然有了联系:朱芸的过失让葛玉梅家破人亡——葛玉梅用亡夫的保险金创办了新生成长中心——失去母亲庇佑的宋安宁被父亲送到中心,然后——
然后极有可能,葛玉梅发现了他的身世。仇人的儿子,落在了自己的手里。
对于一个愤怒的女人来说,怎么报复大概都不算过分。
汪士奇回想起谢离,不,是宋安宁当时云淡风轻的描述,后槽牙突然一阵阴疼。如果他不是谢离,而是中心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员,还是一个被院长记恨的学员,那他说的有多少是顾天晴的故事,又有多少是他自己的经历?他是怎么从一个颇有前途的天才画手,变成了谢离的冒名顶替者?如果他冒领了谢离的身份,那真正的谢离又去哪了?
汪士奇还想到葛玉梅初次现身那天,她无比激动的迎接了宋安宁,口口声声唤他宝贝儿子。五年时间大概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但绝不会变到连自己亲妈都认不出来的地步。汪士奇只能推想出一种结果——她是故意的。
宋安宁冒名顶替,葛玉梅却主动替他瞒了下来,为什么宋安宁就这么确定葛玉梅不会出卖他?为什么葛玉梅能心甘情愿包庇仇人的儿子?
汪士奇突然感觉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椎蛇一般的往上爬。那一天,所有人都见证了骨肉重逢母子相拥的奇迹,但只有舞台中心的两个人心知肚明,他们在演一出戏,因为真正的谢离已经不在了,他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警察。
被蒙蔽的战栗感促使他再次翻看起郑源留下的文档,随着一张张照片翻动过去,曾经一闪而过的直觉再次露出了尾巴。汪士奇闭紧双眼,一颗颗冷汗顺着额角滴落——找到了!他在心底无声的呐喊着,他终于发现了郑源的底牌,但同时,他也明白了郑源的处境。
他没有背叛他,但他很有可能面临最大的危险。
没有什么比将一个狠辣的对手逼入绝境更可怕。
汪士奇嚯的站起身往外走,衣角带起一阵风:“找到葛玉梅他们人了么?”
“她秘书说了,最近都不在,说是要带儿子出去散散心——这时间也是掐得挺好哈。”
“没关系,不在正好,咱们现在就去一趟新生医院。”
“现在?”徐烨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这点儿都关门了吧,去干吗?”
“找一个人。”汪士奇说:“不,确切的说,是找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