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我说,下次这种事儿能不能不要带上我,好歹我也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公安干警,这万一要被人发现了不会说我知法犯法么?”
“你只要闭嘴就不会被人发现。”汪士奇回头飞了一记眼刀,继续往前沿墙根摸着走。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四下静得妖异,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昏黄的月亮钩子似的半藏在云里,夏夜里湿气重,氤氲的雾气从附近的河面上蒸腾起来,视野一下子收得极窄。新生医院经过两次扩建,占地已经超过一万平方米,整体呈“品”字型,门诊大楼镇守前方,也是唯一的出入口,隔着个操场,两栋砖楼一灰一红,就是传说中行为矫正学员起居学习的场地。
三栋建筑被水泥浇筑的高墙紧紧环抱,好容易在偏僻处摸着一扇旧铁门,石柱上残留着挂牌的痕迹,看着像以前废弃的正门入口,汪士奇伸手推了推,焊得死紧不算,上头还堆满了高耸的刺丝滚笼。两人踩过一圈点,一个突破口也找不到,徐烨靠着墙根啐了一口:“擦,就这安保水平都快赶上看守所了,至于吗?这样还能有人翻墙出去?这特么是插了翅膀飞出去的吧!”
汪士奇盯着头顶那些镀锌的尖刺,即使是在深夜里也能看见上面锐利的反光。徐烨说得没错,他们两个受过特训的大男人都不可能毫发无损的通过这道屏障,更别提被关在里面的那群半大孩子。匍匐在土路上的少女尸体再度浮现在视网膜前面,让汪士奇的眼球一阵刺痛。没有人能从这里面逃走,他想,除非已经死了。
“怎么办?”徐烨转头问他。“你不是真打算舍得一身剐从这上边翻过去吧?我可告诉你啊,这个我坚决不奉陪。”
“我像那么蠢的人吗?你看见没有,那边有门。”
“我瞎啊看不见那边有门,关键咱们不能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去呀!”
汪士奇摸出手机:“门修在那里就是给人进的,有门,就有钥匙。”
他在键盘上噼啪一通摁,一支烟的功夫,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就揣着兜从一辆出租上下了车。徐烨打眼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靠你小子什么时候又泡了个小护士?”
“什么叫做又啊?”汪士奇撇嘴。“这是之前查胡励勤的时候给我帮过忙的。我警告你别乱说话啊,我这个人在男女关系上向来清清白白。”
“哦是吗,”徐烨斜着眼睛看他,估摸着在姑娘家裸奔被抓包订婚当天又被退货这种事情值不值得现在扔他脸上。“那咱们的女法医知不知道这位啊?”
“警察叔叔……”
“你闭嘴!”
小护士缩头缩脑的刚蹭到跟前,见他一凶,差点没转身又跑回去。汪士奇赶忙一抻胳膊拦住了:“不不不不是说你。”他转头瞪徐烨:“少说一句噎不死你吧。”
“好,好。”徐烨举双手投降:“护士姐姐,赶紧帮个忙吧,办案需要,劳烦你带我们进去一趟。”
“这个……得看你们打算进到哪。”小护士皱起脸:“医院这边倒是可以走急诊进,但是后面的成长中心是封闭式管理的,急诊楼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过去,是刷卡式的门锁,我……”她低下头,为难的扳弄着手指:“我要是给开了,之后被查出来可就惨了……”
“嗨,你还惦记这个,你知道现在这案子有多大吗?等破了说不定这家医院都得黄了!”被徐烨一吓,小护士更加畏畏缩缩,瞬间连眼圈都红了:“啊?……你们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丢工作,更不想坐牢……”
“别,不是,你别听他的,没有的事——”汪士奇手忙脚乱的掏出纸巾塞到姑娘手里,“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但是,我们可能真的只能靠你了。看你年龄也不大,在这里工作,平时肯定见过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可能还有更小的孩子被送进去,对吧。他们在里面过的什么日子,你就算没亲眼见到,应该也能猜到。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纪,挨饿,挨打,坐牢似的关着,有可能还会送命。你觉得可怜吗?”
小护士擦了擦眼角,犹豫着点了点头。
“新生医院这样做是严重违法的行为,我会将作恶的人绳之以法,不过现在我还需要证据,而这个证据只有靠你才能实现。我知道当英雄很难,牺牲自己的利益更难,但是你上次的表现告诉我,你是个有良知的姑娘。”
汪士奇心一横握住姑娘的肩膀说出后半句:“大不了,今后我再给你找个工作。”
十分钟后,伴随着“滴滴”的电子音,小护士把他们送到了铁门的另一边。
“警察叔叔,里面我就不进去了,你们自己小心点吧。”汪士奇回头道谢,小护士被他一盯,脸颊立刻又烧了起来。
“诶!等一下……”她咬咬嘴唇,“里、里面的楼都有二十四小时监控,过了十点就是宵禁了,进出都会响警报,你……”
“放心,我不进楼里。你也赶紧回吧。”他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头,一转身踏进了成长中心的地界,徐烨回头一看,半晌了小姑娘还在那儿痴痴的戳着没走呢。他胳膊肘杵了杵汪士奇的腰:“哇,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这都跟谁学的,大半年没出一线,怎么突然学会用脸破案了?”
汪士奇抬脚踹他:“有完没完,我这是用脸吗,这是晓以大义。再说了,最后还得给人解决工作呢,刚当上警察的时候可没人告诉我还得管这个。”
“这不也是你自己摊上的吗。”徐烨笑:“对了,你还没说呢,咱们这大半夜神神秘秘的摸进来到底在找啥?”
“找花。”汪士奇左右看看,朝着一栋红砖小矮楼的方向走过去:“凌霄花,见过吗?”
徐烨不服气的一梗脖子:“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呢,怎么没见过——诶,巧了,这不都是吗?”
在他们的面前,铺陈开了一片火红的花海。
凌霄,攀援藤本植物,中国中部多有种植,性喜温暖湿润,借气生根攀援向上生长。早在《诗经》里就有关于它的记载,当时人们称之为陵苕。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汪士奇喃喃:“眼里看着这么灿烂的花,心里想的却是没有出生就好了,这花还真是自古以来就挺衰的。”
“你什么时候书念得这么好了?这不像你啊。”徐烨纳闷:“刚刚那腔调吓我一跳,还以为你那记者朋友上你身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我来之前百度的。”汪士奇卷了卷袖子,从背后掏出一把小型折叠多用铲来:“马上就给你表演一个特别像我的项目。”
徐烨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啥?”
“刨坑。”
“你疯了?!”徐烨吓得用气声大喊大叫:“这整出点动静来咱们俩可吃不了兜着走!你到底想干嘛啊!”
“放心,动静小得很,我只是想确认点事情。再说这不是还有你来把风么。”汪士奇摇摇手指,人已经蹲到了花坛后面,他深吸一口气,估摸着位置下了铲,纤细的花茎被刨到一边,然后是下面被盖住的矮灌木,沙质土壤挖起来并不困难,没过多久汪士奇就掏出了一个手臂那么深的小坑,他趴在地上抻着胳膊再往下探,铲尖似乎触到了一点异样,硬中带软,应该是某种粗糙的编织物。
汪士奇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撑着地的手掌微微发抖,眼前的视线也开始乱跳。噩梦里的深海此刻突然袭击过来,好像一整个儿的倾注到了他身上,重压,缺氧,昏暗的海底,被埋葬的老郑……不是的,这不是他!他差一点要喊出声来,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了他的后脖颈:“你还好吧?”徐烨脸上难得有一次正形,大概是被他苍白的脸色吓着了:“挖着宝贝了么,再不走天可都要亮了啊。”
“还行,你过来看看。”汪士奇抽出手来飞速的抹了一把汗,用手机给徐烨照了个亮,徐烨趴坑边往下一瞧,眼睛为难的眯缝起来:“这是……帆布?”
“防雨帆布,用来苫卡车或者做帐篷的,看褪色程度有点年头了。”汪士奇喘了口粗气跌坐在地:“你猜,花坛底下为什么要埋这个?”
徐烨的眼睛瞬时瞪大了:“难道说……”
“去找上面要搜查令吧。”汪士奇摸出烟盒:“我怀疑,有个人被埋在这下面。”
***
2006年7月31日,一具骨骸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重见天日。
切割成200X150的防水布,原本应该属于某个应急帐篷,此刻却成了一个少年最后的归宿。围裹在其中的是一副纤瘦的骨架,皮肉已经腐烂殆尽,盆骨上口窄小,颅骨基底缝尚未完全融合,身高不超过一米五,多处骨折痕迹,颅骨有一块钛合金修补,符合遭遇车祸后的手术记录。
性别,年龄,手术痕迹,一切都指向一个熟悉的名字:谢离。
汪士奇站在不远处旁观这一切——新生医院,或者说原新生成长中心家属楼的花坛里,金红色的花朵被利爪似的挖斗撕扯开来,散落成一张灿烂的毯子,盖住了满地的泥沙俱下。事发突然,葛玉梅没有现身,只有她跟班的女秘书黑着一张脸在旁边协调,在她的指挥下,楼里“治疗”的一百来号人都被教官遣散出来,排着队从另一侧绕到门诊大堂,等待各自的家属领回家里。重获自由似乎并不能使这些人兴奋,就像身边刚刚发现了一具白骨也不能令他们恐慌。
一张张麻木的面孔从汪士奇的眼前晃过,穿着统一的鼠灰色T恤、黑色短裤,头发剃到耳后,期间一个看着有点眼熟,他想了一会才回忆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去医院调查的时候撞见的小男孩。比起那时候他好像胖了,颧骨处可疑的饱胀发亮,泛着一片深深浅浅的杏黄色。也许是感受到了来自侧边的视线,他眼珠木然的转过来了一瞬,马上又飞速的坠回地面,另外半边脸落在汪士奇眼里,他这才反应过来——男孩的半边脸是浮肿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新生成长中心学员的处境有了实感。之前停留在谢离口述里的那些细节从每一个人身体的伤痕、僵直的步伐、瑟缩的神态和无神的瞳孔里折射出来,如假包换的直观与残忍。有那么一瞬间他差一点要对顾天晴报复社会的行为产生一点同理心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地方,果然还是烧掉比较好吧。
不然,他们就会像这一地的娇嫩骨朵,还没来得及开花就已经坠地,来来回回,一只只脚印碾上去,花瓣被揉碎挤烂,空气里满溢着植物死亡的腥气。
口袋里的香烟已经消耗一空,他有些烦躁的深呼吸两口,刚要拦着人借烟,迎面就看见程诺走了过来,口罩遮住了她的表情,但,也许是错觉,他觉得对方看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干得漂亮。”她冲他点头致意:“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呀。”汪士奇刨了刨鸡窝似的乱发。“这只能算将功赎罪,不然,又要被犯罪分子牵着鼻子走了。”
“你压力也不用那么大,破案是协同作战,我个人并不赞成孤胆英雄。”程诺摘下口罩,从口袋里摸出女士凉烟:“凑合抽吧,好像说男的抽多了不好,不过我看你也操不上这份心了。”
汪士奇赶紧接过来点着了,呼出来的白烟凶猛激烈,像是出了一口恶气:“赶紧来点好消息吧,不然我是真的扛不住了。”
“好消息有啊,初步鉴定过了,多项数据都符合十二岁至十四岁男性青少年的指标,下一步是DNA鉴定,可惜现在拿不到葛玉梅的DNA样本,否则根据亲缘关系,很快就能确认这个死者是不是谢离。”她好奇的看着手头的记录:“奇怪,你是怎么确认这下面埋着人的?”
“你看看这个。”郑源掏出口袋里的照片复本,那是从每一年新生医院周年庆的软文里裁下来的合影,从1995年到现在。程诺来回来去的翻动着一沓纸片,一脸疑惑:“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你看这个花坛,每一年葛玉梅都会带着优秀学员在前面拍一张照片。这个地方我查过了,前身是一家废弃的养老院,后来被葛玉梅盘下来做了成长中心,再后来越做越大,把周边的地也买了下来,成了现在的新生医院。这位院长应该靠着替人管教子女挣了不少钱,后面几年所有原来的建筑都被推倒重建,除了……”
“除了这个花坛。”程诺恍然大悟:“哦,这个花坛在照片里翻新过一次,时间是……1997年?”
那正是宋家邻居提供的,宋安宁被送入成长中心的年份。
“1997年之前葛玉梅的儿子从未出镜,要说身体弱还在康复期也说得过去吧,但偏偏宋安宁进去之后谢离就重新出来合影了。我有充分理由怀疑,1997年,真正的谢离已经死在了成长中心,葛玉梅出于某种原因隐瞒下了他的死讯,找了身量外形差不多的宋安宁作为替代,同时对其父宋酉阳发出通知说宋安宁已经离校出走。她应该早已掌握了宋家父子不和的信息,也料定了宋酉阳不会有什么反应,更何况还有一笔价值不菲的赔偿金作为封口费。”
“然后,她就以翻修为名挖开了花坛,将自己亲生儿子的尸体埋了进去。”程诺惯常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还在上面种满了凌霄花……还别说,看照片这花坛里的植物之前稀稀拉拉的长得也不好,这么一弄倒是漂亮极了。”
十来岁少年的肉身最是兴旺蓬勃的时候,就算是死了,那能量好像也要源源不断的发散出去,滋养出这着了火似的一片花海。汪士奇觉得有些骇人——葛玉梅仅仅是因为巧合才年年都选择在同一个地方合影吗?照片下面标注的独生子谢离,究竟是人群中面目模糊的那一个,还是骨血已经融入花叶的那一个呢?
“不过,你又是怎么想到要去翻这些旧闻的?我记得前一天你那个小跟班齐可修还来送了一趟笔迹鉴定吧,怎么就那么凑巧,一下子关于谢离的身份问题就都出来了?”程诺侧过脸看他,汪士奇表情一僵:“这些……都是多亏了老郑,是他留下的线索。”
“那他现在人呢?还没找到?”
“嗯。”汪士奇点点头,不肯再说下去。程诺感到现场的气氛凝重起来——郑源失踪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了,越晚找到,情况越是不容乐观。
“那现在这个假谢离人在哪?”
“已经调查过葛玉梅的秘书,上周五晚上院长给她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带谢离出去散散心,把工作都交接给了下面的人。也查过几个主任和教官了,口供属实。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机票或者火车记录。”
“这至少说明了他们没有走远。”程诺拍了拍汪士奇宽厚的脊背:“搜查范围已经大大的缩小了,现在又发现了尸体,不管这个是不是谢离,我们都有理由对葛玉梅发一份通缉令。”
“不行。”汪士奇打断了她:“暂时不能打草惊蛇,我不能拿郑源的安全冒险。”
程诺挑眉:“你说的安全,包括他不被警察抓住这一项吗?”
汪士奇的脸色一下子铁青:“你还是怀疑他?”
“由不得我不怀疑。最早的信件是他发现的,怀疑有人被绑架是他提的,这个假谢离最早的口供是对他说的,连现在这具尸体的位置都是他引导的,之前你们跑偏的每一步都建立在他的行为上,这样一个关键人物,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程诺质问:“你真的相信他这样一个大男人会被绑架吗?”
“你什么意思?”汪士奇摔了烟头:“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啊?”
“对,我就是在说上一个案子。小叶到底为什么会被绑?为什么会被杀?他们俩一前一后失踪,为什么是他活着回来?姓郑的到现在什么都说不清楚,你还处处围护他,你知道吗汪士奇,你这样总有一天害人害己。”
“我用不着你来担心,他,也轮不着你来怀疑。”汪士奇重重的喘出一口气,转身大踏步走向自己的车,临了撇下一句话:“再给我几个小时,是死是活,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