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甲年真正清醒了意识,以一名正常睡眠者的姿态醒来时,二妈家草纸糊裱的窗子已经十分大亮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贪睡那么简单,这场梦境经历了很久。睡他身旁的景春早已起床,被褥叠的整齐划一码在炕梢,这是自小在娘的约束下他诸多优良习惯中的一项。二妈正倚着他的被子专注的在针线簸箕里翻找什么,她见安甲年醒来,便笑美美道:“俺儿,醒了啊?俺给你端饭去!”边说人就下炕奔外屋去。安甲年端起一碗白粥时,二妈就以欣赏的目光专注着他,安家这后生依旧还是只对那碗猪油萝卜情有独钟。安甲年边吃边跟二妈埋怨自己昨晚的酒大了,给她老人家在深夜带来了种种不是。二妈不以为然,把那碗猪油萝卜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安家这后生说话还是那么柔声细语,礼节周全。上几年他来时,他家里的那位为她准备了那么一大堆礼物,眼下她这碗猪油萝卜恐怕是还不起人家这个情啰!想起了他家里的那位,二妈关切道:“达贞这两三年咋样?长点肉没?安甲年端着碗笑咪咪道:“出海前才有的!”二妈笑逐言开的哎呦呦的欢喜了半天,“俺就说,人家瘦是瘦,不长肉归不长肉,可没耽误旺夫!”二妈喜不胜收的补充道。
相交自己的家境,安甲年也因自己妻子达贞的朴实,勤俭而心满意足。对比他的圆满而言,二妈就有些失落了,他想起了他那个巡检司的儿子,眼见近三十了啰,还,,,,,
安甲年看出二妈的心病,便安慰道:“春儿不就是想说个武行家里的女子嘛,你老肯点头,估摸着明年就有小人儿围着你喊奶奶。”
二妈一下破脸道:“俺可不干,家里出两个都是舞枪弄棒的,可不叫人笑话死,,,,
安甲年在旁听了,绷着脸不敢笑,二妈也觉得自己的话遭人笑,娘俩起先还都绷着,绷着绷着就笑成一片了。
二妈笑中带泪的揶揄道:“明年俺抱哪门的孙子,一天到晚俺连他一个脚后跟都摸不着,今儿一早就被江口驿上的富海喊去了,哥俩火急火燎的撩出去,米汤儿也没喝上一口。”
话赶话安甲年就多问了一嘴,“啥急事能大过饭去!”
二妈泼口道:“高丽国要变天!”
安甲年端着白粥愣住了,二妈见了,知道是自己扔出的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把人吓住了,就催他好好喝粥,隔着江呢,乱也乱不到咱们这边,说完,又宽慰道,:“俺儿莫慌,钱不是一天挣的,高丽国再咋变,咱这绸子也有出手的地方。”说到贩绸,安甲年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中的严重了。
二妈又道:“上月初九好大一场雪,压塌了偏厦主梁,俺两坛子咸汤鱼,砸个稀巴碎,,,,,怪可惜了的,鳃红眼亮的,满肚儿的油,哪一个不是三两多重!”二妈说话有时直奔主题,有时修饰的细节过多,又偏离了主题遥遥不见中心。初九那场雪太大,因为儿子公务繁忙,自己又登不了高,结果积雪得不到及时清理压塌了偏厦的主梁,景春邀了街里木材铺的木匠来修缮,木匠说有个贩木的排头在江北大王庙接了一笔买卖,主顾是个沙俄毛子,出的运资可比贩木实惠。提出的条件可有些蹊跷,运资毛子出一半,接货人另付一半,不许探知所运何物,务必保证防潮。排把式掂量路程时间,顺江下不过一日半,运资又确实优惠,就欣然应允了。货是夜里在大王庙装排的,为了保证防潮,把式叠了两层木排,夜里装货前,沙俄毛子又提前做了检查。放排前,沙俄毛子警告把式,后日亥时,筏头挂红灯,过江中,自有人接。排行静水区时,把式摸了摸排中那堆码放齐整的奇货,感觉压手的很,外层都被油纸包裹,里层又分装木箱。凭把式的货运经验判断,这批货不下五石的分量。后日夜,排过江中,挂红灯,不刻,便见对岸高丽国林间有火影,果有人放舟来接。接货人认灯不认人,那批货分装三舟后,高丽人飒爽的结清尾款,未曾多说一语。最后一舟之人不像吃水面饭的,货物装载不匀,行进半刻,小舟即可倾覆了,把式急于救人,但木排终不比快船,划过去时已是人货两无踪。岸上已上岸的两舟人见此无动于衷,仅是举火瞭望,片刻后熄灭火烛隐于林间。二日把式在海口排场解排时,发现排尾挂一木箱,后幡然醒悟,忙藏至背人处,启后,竟是火药。
二妈将这样一个小道消息以胆寒心惊的语气说给安甲年听,“你说吓人不吓人,平头百姓要这东西做啥?又不炸山开矿,准不是好道营生。但凡是个正路子的,官家准许的又何必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绿眼毛子那眼珠子一翻一翻的,我瞅着都滲人,,,,,,俺儿,你说都是一样的人,咋还有绿眼珠子的?绿珠子是不是跟咱看东西不一样,眼前看啥都一片庄稼地似的?
安甲年在他诸年游历中挑选了一个更为惊悚的事件压过此事在她老人家心里造成的负面影响。并以积极的态度修复了她的心里问题。至于洋人的眼睛,安甲年并不打算以科学的角度去剖析或过度解读,他像个长舌妇一样,把她们最擅长的添油加醋能力用在眼睛上,这把二妈笑的前仰后翻。二妈在笑过之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那名沙俄毛子,又绘声绘色描述道:“放排那把头心贪,这不翻了一舟货嘛,隔半月,那绿眼毛子在大王庙又专专侯着他,又是夜里装的货,过江中挂红灯的。灯是挂了,排却顺江漂到海口去了,海口排场的人见了,划船过去看,这一看啊,个个吓的谁都不敢登排,排上常年跟的五六个伙计都让人给抹了脖子,东倒西歪的硬在排上,那个绿眼珠的死相更惨,被刀贯穿了喉管钉在排上,一半身子泡在水里就这么顺江下来了。你春儿弟带驿上兄弟给殓的尸,六七个大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给抬出了海,眼下还在虎儿山那破庙里挺着呢,,,,,
安甲年听下来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了,三年之前的安东可不是眼下这个样子的。他的情绪在二妈这个害怕孤单原意找话题的老太太嘴里开始波动,起伏了。
二妈瞅准一个正是自己需要的线头一把掐准了捏在指尖后,又道:“哎!俺们这块地界呀,虽说一江隔两国,外人见了觉得好大的江面肯定没往来,顺江你往北走走看,傍秋枯水期,浅滩处才脚脖子的水,闹着玩就过来了。这街面上逢个集,一半咱们人,一半高丽人,遇见熟悉的,他能把高丽国天南海北八辈子故事讲一通,俺那萝卜种还是对岸老金家给的,他们隔壁老崔家四个儿子娶一个媳妇,你说这闹腾不闹腾,,,,,,这几年,俺们这集上除了高丽人,有时还混进几个倭国的,看着是高丽装束,身上那股劲儿不对,一说话就露怯,舌头老捋不直,,,,买卖上,小打小闹赶个集啥的,官家睁一眼闭一眼,都是爹生妈养,图口吃的,眼下闹出人命官司来,县里的,江防的,都下来人了,集上就冷清多了,,,这火药的人命官司还没眉目,顺江下来的冰排上就又出了事,七八个高丽人的尸首卧在冰排顺流就下来了,还都是做官的,穿着朝靴,罩着紫袍,绿袍的,身下血沁在冰排上都是黑的,结了个那么粗的冰血柱子,也不知到卧了多长时候了,才肯下来。年前两个集俺都没堵到老金,高丽国突然冒出个东什么教的,老金家俩儿子都入了迷,俺看不是啥正经路数,一提火药俺就心慌,上个几年也是老金跟俺说,他们那块没活路了,当兵的起事,把他们高丽王的大舅子给攮了,家都给炸了,眼目前这火药,如不查出个底细,你看着吧,保不齐又捅出啥大娄子来。今早福海一来,我瞅他那架势,不问也知道,一准江面上又出幺蛾子了。
往事重提,二妈的脸色还是白的多,她望着安甲年满眼忧心道:“俺儿出门在外眼明心亮的,不明来路的财咱不贪,不明来路的人咱不交。俺春儿,办案脑袋不灵光,出出力,比划个架势,嗯,能吓住几个壮汉,要比出谋划策断个案情眉目还是大业灵聪,,”提起大业,二妈眼泪开始打转转儿了,,,
“大业好久没登俺傅家的门了,起初俺以为是跟春儿闹啥别扭了,有个三五日个把月的也就破解开了,必经自小的兄弟又同在县上共事。后来听春儿的话茬儿,这大业恐是出了意外,不然也不会大一年了还不见个身影。外面也有传,大业是葬身高丽国了,这里面倒地是个啥弯弯道道,,,,,”二妈说着说着那一圈的泪还是没围住,顺着眼角就淌了下来。安甲年见不得长辈哭,听二妈这样一说,自己也红了眼。
“你们兄弟间就没个书信往来”?二妈遗憾道。
安甲年郑重的摇摇头,他不想在此事上哄她开心,二妈长吁了一口气,默认了现状,又止了泪。不过不久之后,她以自己比年轻人多活出来的人生经验中得到某种预判,狡黠中带着无以伦比的自信断言道:“俺是不信大业会葬身高丽国,自小人精鬼道的,大了又一身拳脚功夫!”
安甲年出门前,二妈又把一身新做的夹袄给他套上,那顶贴貂尾毛的毡帽也被二妈掳了下来,“中看不中用,哪有俺这狗皮的暖和”二妈有些霸道的给他打扮了一番,才放他出来的。出了二妈家的门,他脚下的步子有些举步维艰了,安甲年这趟安东之行比起以往是如此沉重,一是自己多年至交好友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二是边地安东小城真就是物是人非,穷困在一团兵戈之象中,边地这场兵戈怕是躲不过去了。他本是想先去大业老父那里走一遭,或许有所进展,看看眼下已近晌午饭口,这时去不免烦劳人家。景春那边有事,又不知是哪一段的江口。思量来去,还是先到行馆,业务往来还是亲力亲为妥当,必经昨日刚抵的埠,好些细节仍需勾解。行馆是贴着安东县衙东边身子建的,原先是一排几家的香烛铺子。自从老地藏王菩萨兴盛后,县衙四周开设了许多这样的店铺,奇怪的是衙门口以西那条街做香烛,麻衣卦象的生意兴隆,以东这条街却门可罗雀,惨淡经营。但做车店,旅舍却人畜兴旺。起初有好气的,也改换门面经营车旅营生。但都好景不长,倒的倒,败的败。西街做麻衣卦象的给看过,说东街把头这几间门面下面埋的可都是蒙元时期的冤魂,非公家营生是压不住的。衙门也是见缝插针,使了小钱真就盘下这一溜几间铺子扩充了衙署行馆的业务,更方便公务上的迎来送往。
行馆里安甲年的房间被预留在二楼居中的位置。把西山最里头那间住着这位是今年新来的一位绸商,他因舟行海上自己的疏忽,他舱底的绸品被海水卤了,他找侍郎商议可否匀出侍郎的备品以应周全。他见安甲年上了二楼,就迫不及待邀他进屋。进屋后,安甲年留意到二楼里他的这间屋子居然开了一面后窗正对着后衙锁着门的大殿,又居高临下。大殿院内一切情景一览无余。于是他很爽快的答应了这位新人的一切要求,条件只有一个,把他撵到自己原本居中的那间屋子去。苦恼绸商多时的一个难题就这样被安甲年化解掉了,他感恩戴德。安家人的好名声在他这位新人眼里得到了一如既往中的验证。两人互换房间后,安甲年在后窗窥视了一段时间,并无异常的发现。关人的那座大殿在冷风里孤凄凄的矗着,扬雪在风里打着旋儿从菩萨力士法相前掠过又在殿门前迟迟不肯散。屋内倒是灌进一阵阵凉风冷气,只得悻悻的关上窗,索性拜访一下二衙侯老哥。衙门口值守的衙头见是安侍郎,好心提醒他,“二衙一早摔了杯子,不知谁惹的他,少见老侯会动气。此刻估摸着在皂班屋子里烤火解闷呢。”安甲年听此心中疑窦丛生,紧着步子奔皂班的门房去。推门后,果不其然二衙老候正围着炉火扒了一手果子皮正预备填进炉口内,手里又攥着一把果仁。他见安甲年进屋有些吃惊,随后指着旁边一把闲凳子让他坐下,似乎正有话要讲。
二衙开门见山,没有遮拦的意思道:“侍郎啊,老哥这次有点难为情啰,今春这互市一事得缓上一缓啰!对岸出了点岔子,一时半刻怕我这身子骨分身乏术解决不了。”
安甲年笑脸迎着他,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
“高丽东学道徒聚众起事,围困王宫光化门,八道贡商搁浅途中,今早义州知州派人过江送的讯息,,,,,,对岸的情势苗头已经越来越难以控制了。左,聂两位总兵统领奉军已经开拔九连城不日便达,预期渡江入朝。丰升阿的奉天练军盛字营也是调拨当中。昨早在江埠观望到水师济远舰急冲冲奔江口而去时我已是预感大有不妙,,,,,二衙无奈道。
安甲年坐旁听了来龙去脉,对于一个久经商场变故的老手来说,互市延期并未觉得是泰山压顶一般,倒是一早两位旧交都跟他传递了相同信息——高丽国要变天!如果二妈所说是乡野途说,那么安东县衙正八品县丞的话便是照本宣科的事实。看来对岸高丽国的局势属实是令人堪忧了。高丽国要变天绝非他这一国小民所能左右其走向的,期间诸多势力盘结觊觎,远比商场诡谲多变。东倭与沙俄在此方已虎视眈眈多时,磨刀霍霍制造时机,凭安东一己之力实难抗拒,在这一点上他和二衙不谋而合了。二人都担心这局势任其发展下去后果真是不堪想象的。
安甲年突然斗胆道:“县主做何裁决?”
二衙神色一怔,显然安甲年的问话超出了他一个商人身份的界限,也超出了安甲年在他印象里的本分,这不是一个商人该多嘴的,老候内心明显有些不悦了。不过缓过一会后,他看准了安家人绝无恶意,这后生的话多是无心之过,便面露痛苦之色坦诚道:“侍郎老弟,我与你与安家算是世交,听老哥一句劝,勿参我安东政事,三年来我已是身心疲惫,惶惶终日,,你此行只需做好你绸商本分,应得钱款在我这里不会短你分毫。我这八品小吏,上不能进言,下不能抚民也无意卷进这趟浑水里来,遇事我也是见招拆招,拆到今天这个地步上来,,,,
其实安甲年在问出那句话的同时,已经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低级错误,他触碰的是多年以来安家与安东官场一直警戒的一道红线,自己的一时嘴快极有可能就此断送安家几代人为此付出的心血,想到这里他不觉得一阵后怕。就私心而言,老候在多年的业务往来中给予安家的帮助跟沿海诸埠任何一个官僚比起来,他得到的回报里情谊的比重是远超黄白之物的份额。这样的一个人在今天却被自己一时的冲动与鲁莽而冒犯,真是失礼之极了。无论如何今天的拜访到此结束吧,再多说一分都是对这名安家老朋友的不敬与难堪。安甲年在内心里这样警告自己。
等安甲年从安东县衙出来时已是过午了,他为刚才的那句话仍是感到心有余悸和深深的自责。在东街行馆旁一家饭庄要了两个菜草草填了肚皮后他又回到行馆喊了跟随自己多年的一名小伙计,问他江埠事宜进展如何。小伙计见相貌身材稚嫩青涩,但言语老成持重,有问必有答,问一答三,凡事周全圆满,看样子应该带身边有几年了。主仆二人在业务上甚是默契,安甲年对他也甚为器重。他给了小伙计一个遥远的任务,明日一早赶往奉天城对接俄国商贸公司,如果对岸真是局势不可控制,这趟北上之行也好早做打算。小伙计建议走陆路,眼下江埠冰排未消,行舟艰难,陆路北上穿宽甸,出本溪,进辽阳,奉天城指日可待了。小伙计揣摩透了安甲年的心思,提醒他辽阳城与奉天城都有俄国贸易公司,这批货若是在江浙平销于中西欧人所得利润不大。而今我们北上占了地利优势,期间盈利或许高于中朝互市也未可知的。安甲年敲着他圆脑袋,暗示他天机不可泄露。安排了伙计后他在车马店租下一匹骟马,出了安东城沿江走了半晌来到上游一个江码头。这个码头在地理上的优势绝非这身下的水道,反是陆路上三条官道在此交汇,一条北上过集安直通吉林;一条西行后又交汇于通达金州的必经之路上,三条向西北而去便是盖平,由盖平向南便是水师船坞向北一可直抵山海关又可达奉天城。江码头向北再行进一段便是巡检傅景春的驿所九连城巡检司了。江码头因这三岔口地处林区,这里汇集了诸多猎户与山户。他们因时制宜的在此集结三路皮货山货再由水路发往安东县经销各处,也算是一处中枢要道。又因此处临江取水方便,对于熟皮晾皮清洗山货来说是不二选之地。他们用石条吊脚架平江面与陆路落差,沿江悬空建起一二十家铺面来。安甲年自江下信马而来,他认的临江码头旁那棵硕大无鹏的江柳,一早近江的湿气令江柳一半身子披挂上一层白霜,到此时仍未消解。行马近到集镇时,这里因年节刚过,做山货生意自然冷清,各类干菇,山参,被店家分类陈列。几只皮色依旧光鲜的山鸡被钉在门框边,像饭庄的挑子,招摇着生前的艳丽。现在依旧是皮货买卖的热期,即便已近尾声,但架不住奇货可居。由三路而来的各地商贩在这里人头攒动。这里俨然一个地域性特有物种陈尸场————虎皮,豹皮,紫貂,熊掌,袍子,,,,,整架虎骨与诸多虎鞭浸泡在一个敞口的硕大瓦缸烈酒中,每一家的瓦缸旁又单独备一名伙计,手持木质缸盖,时开时合,负责向意向者展示,除此也负责防止偷盗与破损,可见其珍贵程度。安甲年在集市居中的一家铺面前驻了脚,他对这里已然是稔熟的很,这是一间拥有二层楼身的巨大铺面,横身占据了整街三份的体量。一层陈列样品涵盖了集镇所售所有品类,二楼一排房间一半库房,一半被陈设为客房。看得出,这是一家财力雄厚,客源扎实,行商周全的老商行了。
安甲年在铺前下了马,多少心里有些近乡心怯。然而,铺内被江光映着一名老者的黑影开始向外探身观摩着他,不久之后这名老者神情奕奕的迎出来道:“瞅身板儿是你,果是你!春儿说你昨日抵的埠。”
安甲年执着缰绳忙行礼,口中道:“四叔!”他显得慌乱又惊喜。近旁的一名伙计闻声连忙放下自己的客人,接了安甲年的缰绳,牵马下阶引至楼下吊脚的马厩内。
四叔显然比二妈年长一些,但依旧身强体健,在他这里你能看到他儿子隋大业身上诸多的遗传渊源。
安甲年的到访既在他的预料之中又显的猝不及防,他举目端详安甲年几年来的变化时,他道:“都说你俩长的连像,以前我不在意,隔了三年再去见,你俩还真就连像。”
安甲年知道四叔说的是指他与大业。
四叔关切道:“埠上的事打紧不?不打紧今晚就在家里睡。”他并未有争取对方的意见,拉上他的手便往铺内去,边走边又道:“你还睡大业的房,昨个已经是收拾了。”安甲年感觉到了一股真切的热情发至肺腑的向他而来,埠上今晚无论有没有事他都不能谢绝一名长者的期待。于是他爽快的迈着比四叔更大的步伐进铺去了。
铺内的陈设跟三年前比起来没有多大变化,一楼地面铺设的地砖还是几年前他从南粤千里迢迢运来的,中堂几案上的两只梅瓶是他多年前馈赠寿礼中的一部分。它们源于一艘法兰西商船的主人,这个倒腾瓷器的二手贩子经常以次充好把中国的下等货卖给不懂行的法兰西皇室。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在皇室那里得到了大量金钱与信赖。随着贸易往来的频繁与增多,皇室成员在邻国他的表哥或表姐的家中见到真正上等货后,这个二手贩子在他的本土再也不吃香了。安甲年在每年三四月份的季风里总能望见海里他的桅杆,当再次相遇时,他的身份跌至成船上品级最低的水手。安甲年以家世传承中的美德接纳了他,传授于他中国儒商的行商精髓。二道贩子在日后一次跋山涉水前往景德镇的归途后,将两只在他诸多精品瓷器里的不二之选作为答谢礼予以回敬。连同答谢礼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句来自东方的教诲————其曰:改过宜勇,迁善宜速,迷途知返,得道未远。
晚宴四叔安排的很丰盛,席面压轴的是道改良的汤锅菜,为了照顾安甲年这个粤人饮食喜好。当汤锅肚内的红炭将清汤烧至似开不开之时,下锅的食材才被人端上席,那是一只巨大的盘面盛满食材被装饰的极为隆重,盘中有三肉,一谓虎肉,二谓鹿肉,三谓飞龙。三肉均是生切码盘,盘中又矗立一山型虎骨做点缀。定睛看去,那盘面里真是骨白肉红,丰腴多汁。连景春这位应邀而来吃过无数场官席之人都惊讶万分。坐他身旁曾经走南闯北的老武师莫大先生也是神色奕奕。四叔笑而不语,先是起身端起了杯子邀众人一起庆贺老侍郎安培山的身体否极泰来,东山再起。又一杯是为小侍郎接风洗尘的。酒毕落座后,四叔示意安甲年道:“这菜还没名字,又是为你专置办的,你来给它一个名头。”
安甲年受宠若惊,连称不敢,他一下被这盛情拘束到了,四叔一拍他屁股道:“你这南方娃,就是礼多!你不喊个名堂来,叫俺们又怎么动筷儿呀!快,,块,,,四叔笑语催促道。安甲年索性大方起来,捏颌道:“这虎骨筋膜白如雪架如山,那鲜肉肥腴多汁恰是山下梅花怒放,一路鲜红,莫不如就称它———-虎山梅林!”
席上众人听后,咂摸出期间滋味来,无不敬佩这粤人的文思精彩。
今晚这场席四叔除了邀请自小便于大业形影不离玩大的九连城九品巡检傅景春,自家武师莫大先生外还有两位。一位是本集对门也是做皮货生意的阿岚先生,阿岚先生是满人正红旗出身,他与四叔往来的近一是因对外皮货业务上的往来,二因他的儿子与四叔二子隋未都在旅顺水师大坞里应差,一个是轮机二副,一个是枪械二副,他们都是李二先生为培植北地人材创建天津水师学堂的第一批学员。当年也多亏安培山眼光如炬又不辞辛苦在返粤中途又绕道北直隶湾携二子进的塘沽。二一位是个年龄二十六七岁的小姐,她一直不善言辞,但举止投足礼仪周全。等四叔介绍的时候,安甲年才晓得她是一位高丽人,名唤金南珠。南珠的汉话说的磕磕绊绊才是她不善言辞的根本原因。席面上有时候为了照顾南珠,在一些话题的说讲上,四叔有意放慢语调好让南珠破解期间意味。南珠是个悟性极高之人,她以令人惊愕的领悟力撵上席面上的语境语速。这让多数人颇为刮目相看她一眼。安甲年发现这南珠小姐很少动筷,她的右臂上好似举动不便,大业的长兄隋竟在忙活完楼下一切业务后在入席的间隙里把自己的内人安排在南珠小姐的身旁,有意照顾她。
莫大先生一看便知他是武行里出身的,一身的精炼之气。他人是个五十开外的哑巴,他与四叔的交流全靠多年来眼神上的互动与默契。他们不像主仆的雇佣关系,在言语称谓上倒像本家的堂兄弟似的彼此孝悌分明,又亲密无间。大业身上那些拳脚功夫一半来源于他,还有一半的野路子连莫大先生也云山雾罩难究其脉。隋家别看是个做皮货营生的,但每年发往关内的紫貂山参在等量上去比较,一箱紫貂或老山参的价值是远超一箱白银的,所以镖师这个行当在此间是少不了的,像样的镖师在本地很吃香。莫大先生是此间高手中的凤毛或麟角。四叔对他的敬重多少也跟这个分不开。阿岚先生面白无须却颇胜酒力,这与为商的精明形成极大的反差。他身上有少见的江湖侠气,这种侠气是他多年来仰慕江湖日积月累所至,所谓爱屋及乌的结果。他的铺面与财力没有四叔的有派场与雄厚,所以他养不起镖师。每年进关时他的商队与隋家的都是结伴而行。他在早些年的押运途中是见识过真正的高手对决,这是他到而今仍仰望江湖的原因,也是至今莫大先生的薪酬里有三成是他愿意出的。每逢酒局在酒性最酣之时,这种仰慕的话像车轱辘一样在此处集镇滚过又到九连城与安东县再来一次,以至远至凤城与宽甸又西出庄河与金州。但凡足迹所踏之处皆为说书立传之场。四叔私下里笑他,要送他一块醒木与竹板,开个书场远比皮货更利厚。今天的场面上,阿岚先生还是故计重施,但跟以往大为不同,他趁着酒兴在虎山梅林里捡出一枚蛋丸大小的虎骨屑捏在手中,眼睛又瞄向不远处案几上的一颗烛火,随后看他扬手喊出一声“着”,那烛火应声而灭。他完美的再现了莫大先生当年绝技中一例。他这一手除了换来桌上众人的喝彩外,也分外吸引住了南珠小姐的目光,这似乎令她想起一个人来,情不禁得也学起阿岚先生刚才扬手掷镖的架势,嘴里欢快道:“大业,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