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天气已经进入酷暑模式,人仿佛只要站在太阳下就会被蒸发掉。这样焦灼的空气里,连树叶也被晒得没了脾气,纷纷耷拉下来。南方和北方的热有本质的区别:北方的空气里没有水汽,所以北方夏天像烤箱,给人一种高温灼烧的痛感,直要把人晒得脱皮、烤干水分;南方的空气水分又太足,所以夏天的南方像蒸笼,置身户外犹如蒸桑拿。
这几天子建正在忙着毕业论文开题,他白天要去公司实习,所以只能每天晚上熬夜苦干。五天前学院学位办通知提醒这周末前交上开题材料,下周就要进行答辩,子建这才想起自己居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自从上次开完组会刘树文就去云游四方有偿传道了,只有偶尔在朋友圈可以看到他的旅行打卡。刘老师的指导怕是指望不上了,叶子建只能自食其力闭门造车,靠着丰富的想象力和胡说八道的天赋去构建自己的答辩PPT。
叶子建一边彻夜赶工,一边忍不住破口痛骂PPT是二十世纪最险恶的发明——自从人类有了它,世界仿佛就变成了读不懂文章的样子,明明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问题也要做成几十页的PPT来显示庄重。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今天学校的网络气若游丝虚弱无比,子建看着屏幕上的旋转标志恨不得把电脑扔下去。相较之下沈霖的状态就比子建温和了许多,因为他提前了一周就已经早早做完,现在正在子建的身后悠然地打游戏。
“子建,你知道吗?”突然沈霖一边嚼着薯片,一边说道:“我们班那个何思淇好像是分手了。”
子建眼下正烦躁着,于是心不在焉地附和他:“你怎么知道?”
“你看朋友圈啊,何思淇刚发的。我给你读一读啊,‘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从你好到再见,从今以后,一别两宽。’”沈霖贱贱地给子建喂了一口薯片,又感慨道:“异地恋久了总是难免的事情,天涯何处无芳草。”
听到这里一股失落突然涌上子建心头,一阵晚风从窗外吹来,凉凉夏夜终是散尽了一天的闷热,一张落寞的脸隐没在昏黄的灯光里……
熬了四天叶子建终于大功告成,虽然这PPT里的内容宛若狗屎,但是毕竟在排版上花了心思——可算得上是雕过花的狗屎。不过对子建这种醉心于谈恋爱混日子的研究生来说,做到形式上的美感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子建于是赶紧抱着这坨精心雕琢诚意满满的材料去交差。平日学院办公室的老师如同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人,往往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一到下午四点多就早早跑路无影无踪。好在今天子建运气不错,来的时候办公室还尚有一个女老师。这女老师许是才参加工作不久,脸上还带着婴儿肥,黑框眼镜更显得她稚气未脱——此时她一手提着包正欲起身要走,突然看到门口进来一个人只能不动声色地把屁股挪回去。
这老师虽然因为跑慢一步被子建逮住而懊悔不已,但是现在毕竟还属于工作时间,也就只能勉强摆出笑脸:“同学,你有什么事情吗?”
“额,我是。”子建一时脑袋发懵,结巴半天才想起来此行目的:“我是……来交那个开题材料的。”
“拿过来吧。”那老师接过材料伸出右手翻看几页,突然大喊道:“哎呀同学,你这个需要一个签字啊,没有导师签字的材料是无效的。”
子建弱弱地问:“电子签名不知道可以吗?”
那个老师脸上做出为难的表情:“这个啊……啧,有点难办啊。别人都是手写的签名,这个还没有先例的。你去找一下你导师签个字呗,很快的。”
“我的老师现在在外地,应该是来不及。”
“啊这个,这确实是来不及啊。这样吧,我去打电话问一下领导。”说罢这老师掏出手机当面给领导拨去电话,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回过头告诉子建:“同学是这样,我刚刚请示完了——领导的意思是让你去学位办开一个证明,等回头再补齐签名归档。”
“证明?”子建听得颇有些迷茫:“怎么证明?”
那女老师掏出手机,漫不经心地说:“就是证明你的导师同意你参加这次开题答辩,开完证明之后五点前来这里交材料,快去吧。”
学位办位于隔壁楼的八层,不幸今天唯一一部电梯正在维修,子建只能一路小跑着爬楼上去。到了地方叶子建已经热得大汗淋漓,好在学位办的冷气开得倒是很足——子建一进门如同瞬间入冬,不禁被冷得直哆嗦。值守的男老师是个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他上身穿着件超大号的灰色polo衫,下身则是更夸张的大号短裤,脚下的老式拖鞋随着节律晃动。他本来正躺在椅子里悠闲地斗着地主,却没想到这个时间还有人上门叨扰,只能不爽地暂时放下手机。
不等这老师开口发问,叶子建便抢先表明来意:“老师,学院让我来找您开一个开题答辩的证明材料。”
这胖老师将手机倒扣在手边,张口问道:“什么证明?”
“我导师在外地签不了同意书,说是需要您这边开一个证明。”子建说着便把材料递给他。
“这样啊。”这胖老师仿佛是方才那女老师的同门,先狠狠“啧”了一声,如同是遇到了重大难题,然后再缓缓开口:“这个啊——有点麻烦。导师的签字是必须有的程序啊,别人都有签名为什么你不去签字呢?”
“我的导师在外地,确实是签不了。”
那老师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表情说:“证明我这里很难开啊,没有过先例。毕竟我也不知道你导师有没有同意,我说了也不算。”
子建赶紧拿出令箭:“可是刚刚是我学院的老师说让我来找您的。”
“啧,这样吧同学你写一个承诺书,把以上情况写清楚,签上你自己的名字。”这老师大概是不好意思驳了经济学院领导的面子,于是一边说着一边递给子建一只黑色签字笔:“回头再去补个材料。”
子建虽然怀疑这“承诺书”的效力,但貌似也别无办法。更主要是眼下离五点只剩不到半小时,再不交上去学院的老师就要下班了——叶子建只能接过这伤痕累累几近干涸的笔,在A4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学生叶子建,学号XXXXXXX,导师刘树文为经济学院教授,因为导师正在出差无法提供签名,现承诺导师已同意本人参加开题答辩,相关材料于一周内补齐。
承诺人:叶子建
日期:20XX年5月20日”
其实叶子建的理解还是粗浅了: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干,而是缺少一个干的理由。好比对学位办那胖老师来说,他开这个证明是举手之劳,但是他有什么理由去冒险为子建负可能的连带责任呢?而承诺书则是叶子建自己亲笔写的,签的是子建本人的大名,和他毫无关系。
因为林孟出国的事情叶子建这几天在公司一直神不守舍,偏偏就在这时候荣星发生变动:许老板在外沾花惹草时不慎遇到了一位想上位的狠角色,那女生年纪不大手段却不小,认识许三多两个月就哭着要嫁给真爱——许老板自然是不可能同意,她便威胁要来公司里给他送爱心午餐。许老板一时怂了,于是带着老婆一路跑到新西兰度假躲避风头。
这段时间公司暂时里来了一位副总来代理朝政,此人姓吴大名郴源,同时是公司的另一大股东。不同于老许炒房起家的草根背景,吴总之前在互联网行业从业多年,深受大厂狼性文化的熏陶。来公司第一天,吴郴源就对这里松弛的氛围大感诧异:毕竟开公司就是为了给老板创造价值的,哪有花钱雇人过来享福的道理,那开公司岂不是成了做慈善?吴郴源遂决定大力整治公司里的制度,美曰其名要建立“新”企业文化,并且还把公司标语从原来的“worklifebalance”改成了“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
这天早上叶子建终于因为迟到而被吴总盯上——其实在这之前公司并没有上班打卡的规矩,在许老板言传身教下大家也都将迟到早退视作正常。不过现在吴郴源要整顿朝纲必须杀鸡儆猴了,子建作为几个月后就要离开的实习生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咳咳……各位同事大家静一静,我说几句。”眼看全公司的人都到齐了,吴总于是就当着众人的面就题发挥起来:“来公司快一周了还没和大家好好聊过。我们荣星资本啊——是新设立的一个投资公司,我也很开心地看到有很多年轻血液加入到荣星。我和许总算是年长一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算有些心得体会,今天有几句良言想对各位,尤其是年轻的同志们说。”
吴郴源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后又继续演讲:“首先啊,我想提醒大家二十岁到三十岁是奋斗事业的黄金年龄。我也知道现在很多年轻人习惯以自我为中心,觉得上班就是为了干活拿工资,所以对工作本身的重视性还是有欠缺。这种认识是有问题的,要知道我们的工作是有很大意义的——发现好项目、培育好公司这不也是一种乐趣吗?再者,大家要有归属感,公司是我们的第二个家,这不仅是你们的工作更是你们的事业。我们所有人,尤其是年轻人要自觉地把个人的前途规划和公司的发展结合起来,要有主人翁的意识嘛。最后我想谈谈纪律的问题。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每天都最早到公司最晚下班,经常主动加班,甚至节假日也在公司。因为在工作中可以学到东西、提升自我。公司是一个有规矩的地方,迟到早退这种现象之前可能不受重视,但是从今往后我希望我们的团队是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团队。今天我看到也有同事迟到的,希望以后大家要引以为戒……”
吴总发表演讲的时候叶子建就孤零零站在他身边,如同被公审的犯罪嫌疑人。他内心很是不爽,心想这帮家伙不过是碰巧站在了风口上才得以发家致富,现在敢堂而皇之地居高临下指点江山;同时又恨自己老头子不争气,猪都能起飞的年代叶老头也没飞起来。无奈子建气大胆小,尚没有当面顶嘴的勇气,只能低着头听他的谆谆教诲。
吴郴源这番演说完毕已经快到饭点,子建已经被骂得没了脾气,公司里其他人倒是乐见其成——虽然有人挨了批评但其他人都得以摸鱼一个上午,这怎么不算造福众生的好事呢?
子建回到工位上才发现手机里有三个来自表哥的未接来电,于是赶紧小跑到洗手间回电话过去。
自从上大学之后叶子建和表哥联系甚少,只知道他一直在江浙沪包邮区鬼混,上次又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他高中公务员的喜讯。自从考上公务员后表哥的事业跟爱情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跨越式发展,这一年他不仅在单位混得顺风顺水,还和那小女朋友进入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表哥这次打来电话是通知子建自己即将定婚的消息,邀请他下周末赴杭州参加订婚礼,顺便举行久违的家族聚会。子建震惊于表哥的英年早婚,他虽然没有过结婚的经验但是读过的名人语录还是不少,卡萨诺瓦早断言过“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钱钟书也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城里的人都拼命想逃出来——子建的表哥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早早就有勇气放下自由走向坟墓实在叫人惊讶。其实是子建的理解浅薄了,他不知道王尔德还说过“男人结婚往往是因为疲惫”,从这个角度就容易理解:对表哥这样浪迹情场多年身心已经疲惫的男人来说,走进婚姻也算是一种上岸解脱。
叶子建紧接着又收到表哥发来的电子请柬,上面写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现邀您于5月25日下午15点参加吴晨阳先生与郑娴小姐的订婚典礼。地点:XX酒店。”
子建收到信息本想回复表哥“恭喜新婚快乐”,又觉得这平平无奇的短短六个字不符合自己才子的身份。于是他紧急动用起曾经的古文功底,编了段更有文化气息的文字发过去:“夭桃灼灼,鸣凤锵锵。关雎比飞,边理并蒂。伏愿白头之约,永结琴瑟之欢。”
一般读者看到这半古不白的二十八个字大概会觉得尴尬,还好以表哥半吊子的水平根本懒得去看,不过他还是大方地加了一句:“坐飞机过来,给你报销。”
羡慕完别人的爱情叶子建不禁又为自己的状况失落,他和林孟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前天晚上十二点十分:林孟告诉他还在修改上次被打回来的论文,让子建别熬夜早点休息,子建回复了一个灿烂的笑脸表情包……一直到今天中午,林孟还没有联系过他。
其实林孟这几天过得也不甚好受,上次和子建坦白之后她一直觉得内心有愧。昨天林孟和她导师赵教授已经表达了放弃出去交流的想法,结果被赵老师严厉警告:“拿到公派留学名额是多少人想要的机会,拿到了就应该珍惜机会。况且放弃基金委的公派名额是有记录的,以后再申请就难了,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
林孟自己考虑不清楚又跑去征询她闺蜜的意见,结果闺蜜无比清醒地告诉她:“男人难道比你的前途更重要嘛?你们只是谈个恋爱而已,有必要搭上自己的前途吗?天涯何处无芳草,他要是遇到同样的情况肯定不会放弃。”
其实林孟自认为不算是恋爱脑,但是和子建在一起的三年她还是有感情的。她打开和子建的聊天框,目光却落在了聊天背景上,那是他们刚在一起的第一张照片……犹豫许久,林孟在聊天框缓缓地打出一行字:“我好想你。”
子建收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虎躯一震,心里的小失落都仿佛被瞬间蒸发掉。来到林孟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叶子建远远就瞧见林孟愁眉不展地低头摆弄手机,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膀说:“同学你好,请问南门怎么走?”
“南门啊……”林孟的话说到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是叶子建的声音,于是又惊又喜地拍手说:“啊你干嘛来了不跟我说?”
“林小姐——”叶子建神秘兮兮地从身后变出一束花:“您的快递请查收。”
林孟被这突如其来的浪漫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啊,你干嘛……这花是不是很贵?”
“给你买东西怎么能用金钱衡量呢?等一下带你去吃好吃的。”子建用手指刮了一下林孟的鼻子,又一手拉起她的手。
南门的这条巷子联通了几个附近大学,虽然规模不大却也算得上这大学城里的迷你CBD,一路都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奶茶店和小吃铺子。叶子建瞥见右手边有一个炒货铺,突然想起来林孟最爱吃板栗,就问:“孟孟,你想不想吃?”
林孟笑靥如花,嘴角轻轻扬起:“想啊,我好久都没吃到板栗了。”
子建于是豪气地阔步上前对老板说“来一斤炒栗子”,许是见叶子建步伐间有阔佬的气势,这老板手起铲落装了满满一大袋,上称一称居然足足有三斤。叶子建本想劝阻但是那边已经木已成舟——老板把打包好的栗子直接递到林孟的手上,他只能弱弱地说:“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不多。”那老板直接笑脸盈盈地回了一句,又加了一句把子建的后路堵死:“帅哥零头的一块钱给你免了,总共七十就行。”
叶子建没有理由再去拒绝这老板的真诚,可惜这板栗不仅价格贵而且品质堪忧。叶子建剥了两个只觉得硬得像是在啃石子,只能不好意思地看向林孟:“他们家板栗好像不太好吃哦。”
“不怪他们家。”林孟的眼睛弯成两道明亮的月牙:“是季节的问题,要等到秋天才好吃呢。”
“可是那时候你就在加拿大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不知道加拿大有没有板栗啊。”林孟调皮地把头探到子建身前,又话锋突转道:“子建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出国这一年——还有毕业之后呢?”
林孟这话一时问得子建有些迷茫——很小的时候叶子建想当一个伟大的发明家,十七八岁的时候只想考一个好大学,现在长到二十多岁他反而心中空空荡荡毫无想法。思忖许久,子建只能实话实说:“你出国我就在学校里安安心心地写论文找工作呗。我的想法就是顺利把要求的文章发出来,然后找一个好工作……嗯,和你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林孟看着叶子建的眼睛,小声地说:“你有没有想过继续深造,比如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留学的项目不太好申请吧,而且我的外语不太好,到了国外估计很难混……”叶子建尚有自知之明,凭他的能力水平出了国怕是只能去做流浪汉:“这里也挺好的,况且我们以后工作了也有机会去外面看看啊。”
林孟想张口说些什么,但是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夏夜的晚风带着树叶的芳香,温柔地穿过悠长的巷子,来往的情侣们嬉笑吵闹着,好像永远也不会老去。深深夜空如同一片无尽的海洋,一切人间的嘈杂都将被它吞没。